第45章
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裴璉原本想送一件紅豆手鏈,又覺得未免太過寒酸,便想到以南紅瑪瑙代替,都是紅的,瑪瑙更鮮亮華貴。
於是連夜挑好原料,與工匠學著打磨,經過一夜,好歹磨出這一百零八顆瑪瑙珠。
金絲銀線串聯,相思豆點綴,燻之以沉香,方得這一件既有心意又不失貴重的生辰禮。
看著她殷切投來的目光,裴璉並沒解釋太多,隻道:“戴上試試看。”
明婳看著那南紅手串,心底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若他一見面就拿出這份禮物,她肯定歡喜極了,可現下........
願君多採擷的相思,已不願君採擷了。
“挺好看的。”
明婳並未戴上,隻抬手將木盒關上,朝裴璉擠出一抹淺笑:“多謝殿下。”
裴璉見她反應如此平淡,眼底掠過一絲疑惑。
難道她不喜歡?
也是,首飾而已,她妝匣裡一大堆。
早知便不該聽信福慶和鄭禹的胡言,一個內侍,一個武夫,又怎知女人的心思。
明婳那邊見他遲遲不出聲,也不想繼續這般幹坐著,遂起身道:“殿下,我午宴吃得很飽,臨出門前又與哥哥姐姐吃了好些糕餅和甜湯,晚膳就不用了。殿下若是餓了,便自己用吧,我先去沐浴。”
說著,也不再看裴璉的表情,略一福身,便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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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燈下那嫋嫋婷婷行禮的小娘子,裴璉眉頭輕折,隻覺一種說不出的古怪。
直到那明豔的緋色身影離去,裴璉才意識到古怪在哪。
她告退時竟會行禮了。
往常相處,她在他面前一向大膽隨性,稱呼上你你我我,私下更是毫無禮數可言。
原以為她年紀小,在家被嬌寵壞了,今日看來.......她並非全然不知規矩。
她能有這改變,是件好事,可心口為何莫名的發悶........
視線落向榻上的案幾,那盛著南紅手串的雕花盒子,仿佛被遺忘般擺在原地。
裴璉狹眸輕眯,心道,大抵還在耍小性子吧。
入了秋後,天黑的也明顯更快,夜幕降臨時,月華殿內燈火通明,卻格外靜謐。
明婳在偏殿慢吞吞沐浴洗發,裴璉則獨自在前殿用晚膳。
膳房準備的一桌子豐盛的飯菜糕點和可口漿飲,全無用武之地。
福慶對此很沮喪,畢竟一大早還將北庭那位廚娘也從東宮帶來了,忙了一整個下午,才整治出這麼一桌太子妃愛吃的。
他有心想問問太子這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可看著太子獨坐桌邊用膳的冷淡模樣,終是沒那個膽子開口。
這般小心翼翼捱到了夜深,宮人們識趣地熄了外間的燈燭,退至殿外。
裴璉沐浴過後,烏發以玉簪挽起,外披著件月白色薄袍,緩步走到寢殿深處的拔步床。
這床帷和床上的被褥枕頭,福慶午後都讓宮人換成了海棠紅色,一是太子好潔,二是海棠紅應景,鮮亮又喜慶。
緋紅幔帳已全然放下,逶逶輕垂,腳踏上擺著一雙小巧的鵝黃色月桂紋的翹頭履。
算算日子,已有月餘未曾與她同寢。
裴璉將外袍掛上黃花梨木架,腦中忽的蹦出妹妹裴瑤寫的那封信。
小丫頭的得意洋洋撲面而來,可她再如何炫耀,謝氏明婳都是他裴璉的妻。
想到白日她在馬車裡的淚,裴璉抿唇暗忖。
這夜深人靜的夫妻床帷間,說兩句體己話哄哄她也並無不可。
思及此處,他走到床邊,抬手掀開幔帳,卻見寬敞的床裡竟鋪著兩床被褥,靠外這床整整齊齊。
而他的太子妃正裹著她那床紅羅錦被,整個朝裡,隻留給他一個小巧飽滿的後腦勺。
第033章 【33】
【33】
明婳其實沒睡著, 身邊的床榻一沉,她便知道裴璉上床了。
但她閉著眼,隻當不知道。
反正這張床這麼大, 又分了兩床被褥, 大家各睡各的, 互不打擾。
想是這麼想,耳朵卻忍不住豎起,屏氣凝神地注意著身後窸窸窣窣的動靜。
他放下了簾子。
他躺下來了。
他不動了。
是要睡了?也是, 從長安趕來,他估計累得不輕。
明婳暗松口氣, 正打算也放下思緒入睡, 身後陡然又響起細微的動靜。
沒等她反應, 腰肢便被攬住。
那隻長臂稍微一使勁兒,她便連人帶被子撞進一個熟悉的溫熱胸膛。
明婳一怔, 下意識想躺回去, 握在腰間的大掌收緊,頭頂也傳來男人磁沉的嗓音:“不裝睡了?”
明婳:“………”
咬了咬唇,她去推他的手:“你放開。”
裴璉沒放, 頭顱微低:“還在為傍晚之事生氣?”
明婳推搡的動作一頓,下一刻, 又推了起來:“沒什麼好生氣的, 你說的是, 是我不知規矩, 是我的錯, 我不該收他的賀禮, 就該丟在地上踩兩腳,順便警告他下次再來尋我, 我就……我就砍了他的腦袋!”
最後一句話是上回小公主說的,此刻由她嘴裡說出來,裴璉不禁擰了眉頭。
乍一聽她前兩句,還以為她有所長進了,直到她越說越荒唐,方知還是氣話。
裴璉沉默良久,才道:“今日是你十六歲生辰,孤不想與你爭辯,更無意叫你傷心落淚……”
稍頓,他松開她的腰,嗓音也放緩些許:“傍晚那陣,孤的語氣若是重了,且與你賠罪。然就事論事,的確是你失了規矩在先。所謂妻賢夫禍少,反之亦然。若往後孤有任何失儀逾矩之舉,你能及時糾正,孤也會欣然接受,並感激指正。”
“你是太子,怎會有錯?”明婳扯了扯嘴角:“我小小女子,可不敢在你面前班門弄斧。”
裴璉實在不擅長分辨女子的氣話裡,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但她這兩句話,他皆不贊同。
“人無完人,太子也是人,是人便會犯錯,天子犯法都與庶民同罪,遑論太子?”
昏暗床帷間,他語氣認真,不疾不徐:“其次,女子也是人,從古至今賢德有能的女子不在少數,你何必妄自菲薄,以小女子自居?且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隻要你是佔理的那一方,便是無才無德,非男非女,便不懼質疑。”
明婳沒想到自己不過一句陰陽怪氣,他竟當真了,大深夜裡還給她上了一堂課。
木頭,真是塊呆木頭!
她氣得胸口都劇烈起伏,剛想說一句“可顯著你能耐了”,轉念一想,看來姐姐說的沒錯,這樣的木頭也許隻適合找個賢妻搭伙過日子,實在不是談情說愛的對象......
是她人傻了,明明想吃荔枝,卻摘了顆山楂。
吃到山楂又酸又澀不及時放下,卻還異想天開想把山楂變成荔枝那樣甜。
荔枝就是荔枝,山楂就是山楂,怎能變成一樣的呢?
反之,對裴璉而言,她就是荔枝。
對於不嗜甜的人而言,荔枝太甜了,遠不如山楂酸澀開胃,健脾益氣。
她胸無大志,渾渾噩噩,注定也變不成他心目中合格的太子妃。
與其如此,長痛不如短痛,早早的一拍兩散罷了。
想通這一點的明婳隻覺靈臺清明,思路開闊,唯獨心底深處有一絲的不死心……
深吸一口氣,明婳決定擇日不如撞日,就趁十六歲這日,徹底死心好了,就當她送自己的生辰禮——
消滅戀愛腦!
她抱起被子坐了起來,面朝裴璉。
裴璉見她忽的坐起,蹙眉:“怎麼?”
光線朦朧的錦帳內,明婳望著那張骨相深邃的臉龐,攥緊了被角道:“裴子玉,你是不是一點都不想娶我,一點都不喜歡我,一點都不滿意我?”
她一口氣問了三個“一點都不”,裴璉濃眉擰得更深。
他也坐起身,高大身形在帳內坐著,霎時顯得本來寬敞的空間變得狹小壓抑。
明婳不由抱緊了被子,強裝鎮定地仰著臉:“是或不是,你給我個答案。”
裴璉默了片刻,道:“男女之情就這般重要?”
“重要啊,當然重要。”明婳道,“若夫妻之間毫無男女之情,那還做夫妻作甚?幹脆結廬殺雞拜把子好了。”
裴璉道,“兩姓之好,講究的是門當戶對,情投意合不過是錦上添花。夫妻之間相敬如賓、舉案齊眉,也能傳為佳話。”
明婳不解,“那是我不夠好嗎?還是你心裡有旁的人,才對我這般冷淡?才不肯為我……動心。”
昏暗裡,裴璉再次沉默了。
這沉默落在明婳眼裡,隻當是默認。
她驀得一陣鼻酸,喉間也發澀。
果然他一直都嫌棄她,覺得她不夠好。
也是,他所期待的合格妻子,是像那位崔家娘子一樣,溫良恭儉、賢德有達,一舉一動,皆是閨秀模範。
而她……她就是個被家裡寵壞了的廢物娘子,隻是投了個好胎,才有幸成為儲君之妻。
可他若真的一點都不喜歡她,為何那些纏綿悱惻的夜裡,會在她緊張時溫聲安慰“別怕”,會與她十指交纏喊她“婳婳”,還會輕輕親吻她的唇,抱著她沐浴後替她穿衣擦發.......
難道這些,也不是喜歡嗎?
明婳想問,話到嘴邊,心裡酸酸漲漲的,怕問的再多,也不過是自取其辱。
“我知道了。”
明婳垂下眼睫,低聲道:“勞煩殿下讓一讓,我今夜去偏殿睡。”
裴璉看著面前這道嬌小的身影,很是不解。
為了白日那件小事,就這麼生氣?
“明婳。”他盡量耐心道:“你而今又長了一歲,理應更成熟些。”
理應理應理應,他什麼事都扯個理,可世上之事哪隻有理,沒有情?
明婳已不想與他再說這些,對牛彈琴兩個月都彈不動,還差這一晚?
她抱著被子,一言不發地就要摸下床。
才爬到床邊,便一把被他撈了回來。
明婳有些惱了:“你有力氣了不起呀!我不要跟睡,不要不要,就是不要!”
裴璉:“...........”
深深看了眼懷中炸毛小貓般的妻子,他將她抱回床裡:“今夜月華殿一切動靜皆有人注意著,分殿而居定會惹人非議。”
稍頓,他道,“你睡床,孤去睡榻。”
明婳掙扎的動作一頓。
不等她反應,便見裴璉真的抱起那床被褥,下床離去。
過了一會兒,明婳透過幔帳縫隙悄悄往外看了眼,隔著屏風輕紗,便見那道高大身形的確在對側臨窗的長榻睡下。
心頭冷不丁泛起一陣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明婳咬了咬唇,是他自己要去睡榻的,她可沒說什麼。
長夜漫漫,寢殿裡一片靜謐。
雖然一個人霸佔了一整張床,橫睡豎睡都無所顧忌,明婳這一夜卻睡得並不好。
她一直在想和離的事,一會兒想到這兩月來裴璉的好,一會兒又想他的壞,兩個聲音在腦袋裡打架,直打到窗外天色魚肚泛白,才抵不住濃濃疲憊和困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