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這個數字讓“母親”精神振了振。
沉默一陣:“我將你領進悲歡樓時,你便隻有十四歲。還記得麼?你娘將你賣給了萬花樓。”
柳緲怒喝:“別同我說這些!”
頓了頓,她又開了口。
“我很感激你。”她聲音微微發顫,“可我也恨您。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她這會兒情緒大開大合,金劍也似乎受到了影響,在震動嗡鳴,光芒明明暗暗。
“母親”眉眼在那流轉的光芒中滄桑枯萎。
“十七年前,你發現懷有身孕後,便同湘湘商量,打定主意要生下這個孩子。”
“母親”說著,奮力而勉強地側過頭,看了掌櫃的一眼。
想來她口中的湘湘便是掌櫃的了。
“那段時間,整座中塔的弟子,都在為了你和你腹中孩子努力,團結一心,瞞天過海,等著那個小生命誕生。”
說到這裡,“母親”低低笑了一聲。
那時中塔的孩子們怪天真、怪讓人感動的,一個掩護一個,成天絞盡腦汁與長老周旋,還發明了各種暗號來傳遞信息。甚至有人,不惜挨打來替柳緲掩人耳目。
也不好好修煉了,闲暇時便聚在一起,縫制些小衣服小鞋子。
哪兒像個媚修。
“等孩子出生後,你們更是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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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是被中塔七十餘弟子共同保護的寵兒——她不止是你的女兒,也是你們所有人想要守護好的寶貝。”
母親的話似乎讓柳緲想到了那段時光,目中盈出一眶眼淚。
這地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中,就有當初為了她孩子打掩護的姐妹。那位不惜挨打也要保護她孩子的姐妹,就死在這裡。
柳緲大慟:“閉嘴!”
母親慢慢的:“那小家伙在你們的庇護下,安安全全長到了三歲。你知曉無法一直隱瞞下去,遲早會暴露。於是狠心將她送去了戶好人家,還請了小袁替你守著她。”
袁婆婆肉|身衰老,早已無法再修煉,也不必留在樓中。
更何況——
“小袁,你腹中胎兒便死在我手上,你也恨我的罷。”
“那是當然。”袁婆婆恨聲道,“日日恨,夜夜恨。恨不得將你挫骨揚灰。”
“母親”並不意外,也並不難過。
“緲緲也恨我,所以忍辱負重在我門中呆了十餘年,勾結門人,策劃起義。便想著有朝一日推翻我,讓她——讓門中許許多多效仿她、如她一般母子分離的姐妹,早日與孩子團聚。”
柳緲一雙眼早就紅了:“閉嘴!”
“母親”搖頭:“緲緲,你從小便聰慧溫和,討人喜歡。我知曉,孩子們將我叫做母親,是懼怕我。而她們私下將你叫做‘姐姐’,是打心眼裡喜歡你、尊敬你。”
“閉嘴!”
“母親”對她笑笑,聲音越來越低:“我本想著,我退位後,這悲歡樓便交由你接管。你一直都是我最欣賞的孩子,我至今還記得,帶你回來時——”
“我叫你閉嘴!”
柳緲似乎已經瘋狂,忽然抬手一揮,“撲哧”一聲,血水四濺。
金劍落下,光芒璀璨。
“母親”真的閉上了嘴。
永遠閉上了。
沒能說完她的話。
那雙眼最終也沒有闔上,空洞地倒映著柳緲悲痛癲狂的臉。
第50章 唧唧歪歪的煩死了。
柳緲緩緩滑坐在地上。
一片死寂, 僅剩的人都看向那片蔓延開的血跡,一時半會兒不敢相信。
母親死了?
那個母親,就這樣死了?
死得這麼……?
她們想不出詞語來形容。不是輕易也不是迅速, 隻是單純讓人覺得不可思議。她們一直懼怕且抵抗的惡魔, 就那樣簡簡單單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一息工夫, 死得徹底。
堅持許久的仇恨和信念得以消散, 這時候沒有讓她們覺得暢快, 反而有種難以形容的惆悵和迷惘。
就這樣結束了?
柳緲還癱坐在母親身邊, 一雙眼沒有定點,陷入失神。
“姐姐。”
掌櫃的奮力支起身子。
這一聲讓柳緲顫了下, 胡亂擦一把眼淚, 搖搖晃晃站起來, 低頭喃喃:“說什麼本想讓我接管悲歡樓……”
她試圖提起嘴角, 可嘗試了許多次也沒能成功, 最後徒留下一串淚珠子, 滿臉茫然。
“哪怕你不給, 這悲歡樓, 也是我的了。”
她渾渾噩噩地盯著殿上鑲滿寶石的主座, 不知道在想什麼。
許久後,才俯身拾起母親腰間的掌門寶印,搖搖晃晃走向那寶石座椅。
錦裙飄飄揚揚,一身血汙,坐在上方,四周空蕩蕩一片,之前經常跟在“母親”身邊的兩個小丫頭, 早就死在了塔底。
一半狼狽,一半枯寂。
大殿再次陷入了無聲。
柳緲疲憊地閉上眼睛:“小鵲。”
棠鵲愣愣的:“我在。”
“過來。”她招招手。
棠鵲一時不解,下意識扭頭看看,掌櫃的與袁婆婆都露出鼓勵的神情。她這才緩步走了過去。
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的柳緲,讓她覺得心尖發顫。很奇怪,她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仿佛有什麼呼之欲出,她不由得生出仿佛近鄉情怯一般的畏縮。
棠鵲在她身邊停下腳步。
柳緲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手是溫柔的,眼神也是溫柔的。
棠鵲不自覺紅了眼眶。
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哽在了喉嚨裡。
柳緲遞給她個小小的丹丸子。
“吃了它。”
棠鵲不疑有它,一口吞下。
緊接著,少女那姣好的模樣開始發生改變——她一雙眼睛本來與棠夫人、與啾啾極像,線條偏圓,顯幼態,眼珠烏黑且大,平日裡一眼過去便覺得乖巧柔順。
但是現在,這雙眼睛變成了淺淺的琥珀色,線條拉長上挑,不再稚氣,反而霧氣氤氲,透出煙波縹緲般的朦朧感。
讓少女那張臉少了親和,多了清冷。少了可愛,多了清麗。
愈發美麗。
溫素雪微怔。
這一幕何曾相識,少年腦仁扯緊了,竟然也有些緊張——他希望柳緲不要說出他想的那個結論。
可是柳緲說了,輕撫著棠鵲,聲音充滿想念,充滿慈愛。
“我的女兒,我的乖孩子。”
她將呆滯的棠鵲摟進懷裡,像懷抱著小寶寶的年輕媽媽,輕輕拍打著她的背,哼催眠曲似的柔聲道:“乖乖,娘親的小乖乖。”
棠鵲僵硬得像塊石頭。
太多的信息讓她根本反應不過來。
隻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撲簌簌往下掉。沿著臉頰的輪廓,凝在下巴窩,最後滴落到柳緲滿是血汙的衣衫上。
一夜戰鬥過去,天漸漸亮了。
晨光被高塔的窗紙濾淨,在殿中灑下團團簇簇的光暈,許許多多的人都在光暈中模糊遙遠。
此時此刻,棠鵲隻剩下母親的懷抱。
棠鵲不相信,或者說不敢相信,可心中的溫暖又融融包圍著她——她是柳緲女兒,柳緲是她母親。
這裡是她家。
漂浮許久的浮萍,終於不用再擔心隨時被拋棄。
又一個晴天。
以後,悲歡樓不再有母子分離。女修們終於可以自由地擁抱自己孩子,終於可以將那些在外受苦已久的孩子們,帶回家。
掌櫃的擦擦眼淚。
棠鵲,是她們所有人賭上性命保護的小乖乖。
是她們共同的女兒。
棠鵲也終於泣不成聲,似是撒嬌,似是埋怨,似是悲痛,大哭:“娘親——”
“不哭不哭,小乖乖。”柳緲這樣說著,可她自己也哭得眼眶通紅,“以後娘親疼你,娘親永遠和你在一起。”
啜泣頻頻,感人至深。
溫素雪卻渾身冰涼,轉過頭。
——那啾啾呢?
啾啾什麼都沒有。
明明是棠家親女兒,卻一直隻能注視承受著假千金佔有她的一切?
從小到大,她什麼都沒有。
溫素雪很沉重。
以前大家都提醒棠鵲要小心啾啾,啾啾這人陰鬱冷硬,不像好人。興許越是對她好,越是離她近,她越容易嫉妒。越有可能做小動作傷害棠鵲這個大恩人。
就連溫素雪也一直猜,啾啾接近自己,是想搶走棠鵲的朋友。
此刻他發現自己很蠢。
啾啾接近他的理由太簡單了。從他,一個病弱到被家人放棄不喜的少年身上,看見了世界上另一個自己。
同病相憐。
所以想要幫助他,不想讓他變成另一個她罷了。
可她太沉默,太不會示好了啊。
溫素雪突然很想穿過滿屋朦朧的光去牽住她的手。
不料,遠處又響起別的聲音。腳步紛沓,從下匆匆往上,片刻後便來到門外,推門而入。
竟又是數十女修!
隻有築基期的修為,全都窘迫難堪,一身髒汙血跡。看見地上心髒刺穿、丹田破碎的“母親”後,愕然地放大瞳孔,“呀”了一聲,臉色微微發白。
兩息後,才抬頭看向主座上的女人,定了定神,一撩裙子,跪下大聲道:“見過新門主!”
……對,母親已死,姐姐,可不就是新門主嗎。
像是提醒了掌櫃的等人,殿中原本剩下的四位悲歡樓女修,都恭順地彎下身子,大聲道:“見過新門主!”
整個大殿,從冷寂變得熱烈,復蘇的風將鮮活重新送了進來。
眾人遲鈍地回過神來,終於慢半拍地沉浸到勝利的喜悅中。棠鵲也又哭又笑,從母親懷抱出來,俏皮道:“見過新門主。”
她的心從未如此滿脹過。她好喜歡柳緲,她想,她好喜歡她的娘親。
隻有在柳緲面前,她才能如稚子一般。
“抱歉打擾你們團聚了,有件事我還想問清楚。”突然,又有人開了口。
平心靜氣,與這氣氛格格不入。
眾人一頓,看過去。
卻見說話的是前幾日一直沉默渾噩的短發姑娘。她已經恢復了清明,站在高挑少年身邊,宛如一隻冷冽的幼獸。
啾啾聲音清淡,哪壺不開提哪壺。
“東洮城張府小少爺,張熠棋之事,可與你們有關?”
……
大殿又一次安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