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眨眨眼。
是守了一堆人。
我覺得日子差不多了,誰也懶得見,就找了些壯丁守門,想安靜些。
看來牆還要築高些。
我想著。
「夫人。」小天脆生生地叫了聲,然後舉起了一張宣紙,邀功似的。
「我已經可以寫成這樣啦!」
宣紙上的字秀氣極了,我回過神,誇贊道:「很棒。」
小天腼腆地笑了笑,然後又有些泄氣。
「我一直有在進步的,但是我找不到夫人,娘親說,夫人出來住了。」
她睜著圓圓的眼,隨後放下宣紙,看著我呆了呆。
小天伸出手,我下意識地靠近,微彎下腰,她便將小胖手貼在我的臉上,聲音軟乎乎的:「夫人瘦了。」
「是不是在外面有人欺負您?」
小天說到後面,語氣嚴肅起來:「娘親很厲害,娘親可以幫夫人欺負回去。是吧?」
她轉過腦袋,看著還傻傻站著的文雯。
文雯似乎沒聽見我們說了什麼,眨眨眼,歪了歪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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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天收回視線,重新道:「小天很厲害,小天可以幫夫人欺負回去。」
文雯慢半拍地指了指自己,「有誰在叫我嗎?」
「沒有。」
我和小天異口同聲地回答道。
隨後,一大一小對視著,笑成一團。
28
寧府。
少年神色陰鬱,原本俊俏的臉龐因為氣憤而扭曲了幾分。
「你說,那廝還有臉去找阿姐?」
「那女人佔著阿姐的位置,將她害成如今這副模樣,還敢去找她。賤人,她就是個賤人,把趙煜迷得五迷三道,一個村婦當上了將軍夫人。」
「我本來隻想嚇嚇她便作罷,如今看來,這女人如此惡心,死了正好。」
「寧少爺的意思是?」為首的男人開口道。
寧褚勾唇,眉頭驟然舒展開,「自然是讓趙煜和他夫人過個有意思的年。」
他咬重了夫人兩個字,眸色暗沉。
「新歲做忌日,是不是挺有意思。」
「可,您就不怕——」
寧褚擺擺手。
「怕什麼,一個村婦,趙煜犯不著與我撕破臉,再說……」
「你們幾人隻是路過京城的匪徒,殺了個人,逃了,和我寧褚有什麼關系。」
他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手中的竹簡。
「新春佳節,人多眼雜,有些意外也是難免的。」
……
「翠姐姐沒在嗎?」
我喝了口水,搖搖頭,「今日是,過什麼節。她非要出去採辦些東西,去了許久了。」
文雯道:「是新歲。趙煜告訴我的,我一路來,到處都是紅燈籠,掛鞭炮。街上可熱鬧了。」
都已經新歲了嗎。
我恍然未覺,是了,寒冬過了是春日,春日春日,又是一個年頭。
「夫人,我們一起去玩吧。」
小天扯了扯我的袖擺,眼睛亮晶晶的。
其實我依舊覺得困乏,不願起身,可瞧見兩雙眼就這麼直勾勾望著我,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應了聲好。
等回來,估計少不了翠兒嘮叨。
她總嘟囔著我不好好吃飯,說今晚回來要給我煮餃子,得多吃幾個。
我揉了揉酸疼的膝蓋。
太久沒好好走一段路了,骨頭都松了些,隻不過今日精神要比前幾日好,至少現在有力氣站起來了。
不知是不是剛剛被嚇的,踏出小院那一刻,我抬眸,隱約覺得四周有窺視的目光,可細看,又什麼都沒有。
錯覺吧。
我垂下眼,並未多想。
前些天在院中午睡,睜眼便瞧見死了十多年的二姨娘摸著我額頭,替我绾著鬢角的發。
我笑著同翠兒說了此事,她唰地就開始掉眼淚珠子,怎麼止也止不住。
第二日這丫頭就偷摸請了個道士,在院內好一陣搗鼓,拿著什麼葉子稀裡糊塗地給我從上到下掃了一遍。
我被弄得困了,睡過去之前,她將臉貼在我的手背上,小聲嘟囔著。
「誰也不許帶夫人走。」
我想睜開眼好好捏捏她的臉蛋,問問她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可我實在太困了。
每日清醒的時辰也越來越少。
可每次一睜眼便是翠兒準備好的我喜歡的吃食,每次都熱乎乎的,即使我隻吃得上幾口。
後來我聽大夫說,這是幻覺,是瀕死之人才有的。
我其實之後也常常看見別的東西,但不告訴翠兒了,她一哭,我怎麼也哄不好。
今日外出,肯定又要讓她擔心。
我無奈地想著。
29
街上確實很熱鬧,人頭攢動,我垂著頭,盯著石板地。
大多數年輕姑娘家都在腦袋上別著飾品,穿著粉裙紅裳,有的戴著面紗,露出雙水潤眸子,有的面容稚嫩,東瞧瞧西看看,在琳琅滿目的物品中挑選著。
有的公子如玉,捧著扇骨,言笑晏晏。有的耳邊低語,細說今年的喜事。
一派歡快景象。
我隨意披散著長發,素色衣裳,雖然行於人流中,卻像是與這煙火氣生生隔開了。
以往還冠著趙夫人名頭的時候,我幾乎要做得樣樣挑不出錯處,鮮少出門,若是要見人,都是盤好的發髻,雅致的衣服。
現下輕松了。
瘦得脫了相,穿什麼都不好看,也不用顧及禮儀得體,便挑著最舒服的來。
隻是看見幼童害怕得躲開,不願與我觸碰時,我還是沒忍住低下頭,任發絲垂下,遮住大半張臉。
果真,還是不該出來的。
正想著,臉上突然貼上了個冰涼的東西,我愣了愣,戴著兔子面具的文雯將手探過我腦後,替我也拴上了個面具。
「安心玩吧,夫人。」
她的聲音浸著笑意,「你現在是小狐狸了。」
我抿唇,彎彎眸子,眼底溫和。
方才的陰抑又被遣了個幹淨。
暗處。
幾個面色兇惡的人緊盯著這邊的舉動。
為首的人壓著嗓子。
「盯著。」
……
我站在原地,視線遊移在花樣繁多的商品上。
文雯說小天想吃糖人,可那處人太多了,擔心擠著我,便讓我先在這裡候著。我沒什麼異議,安靜地站在人流稍微小點的攤位旁邊。
忽地,一枚玉簪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猶豫了會,最終還是走上前,看了眼擺在一旁的木圈,和旁邊的幾排福袋。
「這是什麼意思?」
老板熱情地介紹道:「二十銅錢一次,一次十個環,套到什麼給什麼。」
「就那麼一個袋子?」
「不是,裡頭寫著字呢,獎品在一旁。」
我頓了頓,又看了眼簪子,問道:「我能直接買下它嗎?」
「不行的姑娘,想要的話隻能套。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個簪子的袋子在倒數第二排,隻能看姑娘你和它有沒有緣分了。」
我看著密密麻麻的袋子,無奈道:「算——」
「要十個圈。」
男人聲音低沉,戴著白狐面具,穿著銀白暗紋長袍,大氣地往鋪上丟了錠銀子。
甚至不用他摘下面具,我也聽得出這是誰。
我抿唇,轉身準備離開。
「不準備要那個簪子了嗎?」
李沐開口詢問,語氣溫和。
「不重要了。」
我淡淡回道。稍偏過眼,便瞧見倒數二排的十個福袋,都被他套了個準。
老板剛收了一錠銀子,笑得眼都睜不開,喜呵呵地說公子運氣真好,隨後便把那幾個福袋裡的東西都拿了出來。
李沐隻取了那枚玉簪。
他像是沒聽見我剛才說的話,將簪子握在手中摩挲。
「是我陪你一同去玉竹閣買的,你當掉了,為什麼,之前不是很喜歡嗎?」
李沐的視線落在我身上,面具孔洞露出的眼中莫名沾了點委屈。
他道:「你當時一眼便看上它了,不是嗎?還是說你在趙府過得那般落魄,要當了它換錢?」
李沐說著,不自覺地變成了質問。
我安靜地聽著,等他說完,才慢慢開口:「留著,不如換點銀兩實在。」
李沐一怔,隨後又辯駁道:「那你為何現下又想買下它?」
我抬眸。
「因為我覺得礙眼。」
「不該當掉,摔碎了才好。」
30
李沐徹底愣住了。
他之前帶李傾來過一次趙府賠禮謝罪,我讓下人將二人打發走,並未相見。我實在懶得應付李沐。
見他傻站著,我突然覺得好笑。
「其實我來找過你的,李沐。」我緩緩道,「我被下藥丟進花轎。寧老夫人看我看得很緊,我隻有在成婚那晚跑去找你。」
「那一路為了躲老夫人的人,又驚又懼,摔了幾個跟頭,掌心磨破皮,浸了血……可你走了,你沒去參加春闱,反倒入了軍營,離京百餘裡路。」
「後來聽府內人說,你是早聽聞了這個消息,厭棄我,不願再留在京城。」
「我總想著你會再回來,我想同你解釋清楚,信紙寄出了厚厚一摞,可連一封回信都不曾收到。」
我頓了頓,聲音微啞。
「李沐,你去了五年。」
「還是說你覺得,我會站在原地等你五年?」
我其實沒想到自己會哭,等眼淚順著臉頰滑下時,才愣愣地用指尖拭去。
李沐無措地蜷著手指,慌亂解釋。
「對不起,我沒有厭棄,沒有收到你的信,我不知曉你……」
「我當時……」
「李沐,我告訴你這些,不是想讓你愧疚。」我隔著面具,眸色淡淡地看著他,「我隻是不想再與你周旋糾纏。」
心髒跳得快了些。
今日一次性說的話,要比這些天統共說的還多。
我有些累了。
李沐低頭看著我,他要比我高出一個腦袋,這麼站在我前面時,就像將我整個人都攏在了他的領地。
可此刻他隻是不知所措地站著,像是挨了訓的小童,睫羽微顫,好半天才幹巴巴地開口。
「簪子,你不要了嗎?」
他攤開手,露出被握得沾上汗漬的玉簪。
我抿唇,沒開口。
不再管身後的李沐,我轉身朝著文雯她們那個方向走去。
李沐握緊簪子,看著人逐漸沒入人流中,最後再也看不見影子,也依舊沒收回視線。
他像是被定在原地,大腦宕機,遲鈍得反應不過來。
寧清瑕不會再為他停留。
玉簪不重要。
他也是。
驟然一陣脫力,原本一直被他緊攥著的簪子墜落,剔透的白玉簪就那麼砸在地上,裂成了幾段。
吵嚷聲,叫賣聲,沒人聽見玉碎聲。
31
「夫人,小天不見了。」
文雯有些慌張地抓住我的衣袖,手上還拿著剛做好的糖人。
「我剛給老板付完錢,回頭一看,她就不見了。」文雯急得有些發懵,四處張望,可到處都是腦袋挨腦袋,哪裡看得見隻有腰高的小天。
「應該沒走出多遠。」我安撫道,「小天不是會亂跑的孩子,我們一起找找。」
文雯用力地點點頭,忽地,她一頓,隨後道。
「在那,我看見她了,那……那是誰?」
「他們抱走了小天!」
文雯瞳孔一縮,隨後想也不想地往那邊衝了過去。
「怎麼了?」
我沒來得及細想,也緊跟著加快了步伐。
文雯的速度並未減慢,我注意到周圍越來越偏僻,心中隱隱不安,想要叫停她。
長時間沒有這般劇烈地運動,我有些吃不消,額頭泛起汗,大喘著氣,喉口被冷冽的風擠壓著,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這兒不安全。
瀝青的牆,漸遠的人聲,臨近夜晚而霧蒙蒙的天。
不能再進去了。
我停下,倚靠著牆,強忍著嘔意,大聲道:「文雯,冷靜點。」
前方的身影一僵,隨後她稍側過臉,聲音顫抖:「夫人,你先走吧,我不能讓小天一個人受怕。」
「文雯,若他們是為了孩子來,就不會讓你看見,他們是想拿小天引你進去,這巷子位置已經極偏,不能再往下走了。」
「你沒被抓到,小天就不會有事。」
我抿了抿幹澀的嘴唇。
文雯幾乎控制不住地撕扯著頭發,似乎想強制自己冷靜下來,「我不可能丟下她不管。」
我走上前,取下她的兔子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