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她垂著眼睛,已經看不出傷心,隻是平靜講述著一段往事。
那時安長卿才四歲,安嫻鈺不過剛滿周歲。餘氏與安知恪還算琴瑟和鳴,雖然隻是個妾室,她卻不貪求更多,隻求守著自己一兒一女好好過日子。但就是這樣簡單的願望,卻在安長卿四歲那年土崩瓦解。那年安長卿忽然昏迷不醒發起了高燒,餘氏請了大夫來看,安知恪擔心幼子也陪在一旁,卻不料帳子一掀開,卻見小小的安長卿臉上爬滿了詭異的紅色花紋。大夫嚇了一跳,直說這是妖孽。
安知恪好不容易穩住了大夫,嚴令他不許往外說。餘氏則檢查了兒子身上,發現不隻是身上有紅紋,腿上還布滿細小的鱗片。她心裡害怕。下意識尋求丈夫的幫助,哪知安知恪卻仿佛變了一個人一般,冷著眉眼要將安長卿帶出去處死。
雖然嘴上沒說,但他顯然也認同了大夫的話,覺得安長卿是妖孽。而彼時他即將擢升為丞相,絕對不允許家中出現妖孽,毀他名聲壞他好事。
疼愛的幼子,哪有他的前程重要。
最後是餘氏以死相逼,才護住了安長卿。安知恪卻因此厭惡了他們母子,又或者當真害怕安長卿是個妖孽,將母子三人遷往最偏僻的院子,不許再請大夫更不許踏出安府大門一步。自己更是再沒有去看過一眼。
“那時候沒有大夫,我隻能一遍遍拿清水給你擦身,熬了米湯硬灌下去……”好在皇天不負有心人,安長卿的高燒漸漸退了。又過了半年,臉上的紅紋漸漸消退,腿上的鱗片也自行脫落。
餘氏不敢聲張,除了當日的大夫和安知恪,沒有人知道安長卿曾生過這樣一場怪病。隻是安長卿雖然病好了,安知恪對他們母子也失了耐心。餘氏不是愛爭搶之人,又被安知恪當初毫不猶豫變臉傷了心,幹脆帶著兒女偏安一隅。
後來一雙兒女慢慢長大,如果不是刻意回想,她幾乎都要忘了安長卿小時候曾經生過這樣一場怪病。直到安長卿與蕭止戈成婚,她才又想起這事,擔憂婚後怪病會復發。
然而該來的躲不過,餘氏看著沉默不語的兒子,勉強笑道:“好在隻有小小一片,頭發遮一遮就看不到了。”
說著又看向蕭止戈,眉眼溫和道:“也多虧了王爺不介意。”
從收到家書後,她就一直擔心安長卿的怪病復發,在雁州過得不好遭人冷待。但是見到兒子的第一面,她就知道,安知恪那樣的懦夫,根本無法與北戰王的胸襟比擬。
眼中的愛意做不得假,蕭止戈不僅沒有介意安長卿的怪病,亦沒有將他當做妖孽,反而小心謹慎地護他周全。
作者有話要說:
慫慫:今天成功刷到了丈母娘的好感度(我真棒
第 6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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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長卿幼年時, 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理解,為什麼同是父親的兒子,卻偏偏隻有他遭受冷眼。不管是年節家宴還是去別家赴宴, 他都是被忽略和遺忘的那個。偏偏還總有下人拿餘姨娘曾經受寵的風光日子來諷刺他, 越聽著從前那些他不記得風光時日,越覺得委屈不平。他不是不羨慕兩位兄長,隻是失望的時候多了,便學會了不去期待。
然而這個疑惑始終深埋在心底。他不敢去問餘氏, 怕傷了娘親的心。唯一一次將怨懟說出口,還是對著蕭止戈。後來他在蕭止戈的勸解下學著放下所謂父子親情,不再對安知恪抱有任何期待。
然而當他決定放下時, 幼時常埋在心底的疑問, 卻在此時猝不及防地有了答案。
這樣荒謬又可笑的答案,實在是很符合安知恪的自私自利的性子。
安長卿曾經遺留在心底的那點不甘, 就這麼煙消雲散了。
他看著餘氏擔憂的神情,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撫:“紅紋隻是小事,其實我寫信與娘親說, 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說到這裡, 安長卿頓了頓,有些難以啟齒,他下意識回頭看了蕭止戈一眼, 觸及男人眼底的包容和鼓勵。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看著餘氏繼續道:“……娘親可還記得我信中所說的鮫人族?鮫人族不分男女,帶紅紋者皆可生育……”
“我大概是有鮫人族的血脈,也……也能生育。”緊張地覷著餘氏的表情, 安長卿下意識摸了摸平坦的小腹,終於將兩人的秘密說出了口:“我現在已有近四個月的身孕, 娘親……就要當外祖母了。”
餘氏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神情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安長卿怕嚇到她,說完也沒有再出聲,過了半晌,才聽餘氏深深吐出一口氣:“是真的?可會對你身體有妨害?”
說完又拉著安長卿上上下下打量,目光最終落在他小腹處,神情又有些遲疑起來:“快四個月了,怎麼一點也沒顯懷?是不是大夫診錯了?我們家裡哪來的鮫人族血脈……”
說到一半,驟然又想起自己父母不詳。血脈之事,還當真說不準。她神色微黯,最後深深嘆口氣,面露愧疚之色:“是娘連累了你。”因為她出身青.樓,一雙兒女自幼時便遭受詬病,如今又因為這父母不詳的血脈,大兒子明明是男子之身,卻又有了身孕。
“沒有娘又怎麼會有我?母子之間淘談何連累?”安長卿見她反而愧疚起來,連忙拉著她的手安慰:“雖然一開始覺得有些怪異,但日子長了,又覺得有個孩子也挺好。”
“王爺也是開心的,是不是?”安長卿隱晦地拿手肘撞了蕭止戈一下,朝他使眼色。
蕭止戈立刻正色附和:“喏喏說得對。這是我與喏喏共同的血脈,我們都很期待這個孩子。隻是男人生子到底罕見,為以防萬一,才想問問嶽母是否知情。”
餘氏倒是認真回憶了一番,但她確實對父母親族半點不知,從有記憶開始,她就是在青.樓裡長大。幼時有老媽媽和女先生教導她詩書禮儀琴棋書畫。等年歲大些,名聲也傳播出去,就開始出去應酬慕名而來的客人,再後來……與安知恪情投意合,被一頂小轎抬進了安府。
“我確實不知,隻有一塊雙魚玉佩是親人留在襁褓之中。因玉佩上刻了一個‘餘’字,我方才姓了‘餘’。”
原本以為餘氏會知道些什麼,卻不料連她也不知情。安長卿與蕭止戈對視一眼,暗暗嘆了口氣,面上卻沒有多說,免得餘氏又自責:“娘親也不知便算了,王爺會再派人去查。今日舟車勞頓,我已經叫安福將院子收拾出來了,不如先過去歇息吧。”
餘氏嘆了口氣,隻能隨他們去後院安置。
一行人抵達雁州時已經是下午,接風宴後接著又去書房商談半晌,等出來時,天色已經昏暗。安長卿陪著餘氏去了新收拾出來的院子。丫鬟們已經手腳利落地將箱籠用具都歸置好。這些丫鬟原本是從莊子上挑的農戶女,經過教導後才到餘氏和安嫻鈺伺候。如今帶來雁州的,更是幾個機靈又辦事利落的。不需要主人交代,就已經把一切安置妥當。
見院子裡都井井有條,幫不上什麼忙,安長卿略坐了一會兒,就和蕭止戈回了正房去。
這些日子他嗜睡,每日早早就要歇下。蕭止戈已經知道了他的習慣,等他洗漱完出來,又端來小木盆,盆裡裝著溫度恰好的溫水,讓安長卿泡腳。
八月正是天氣炎熱的時候,安長卿穿著裁短的中衣,一截細細白白的小腿露在外面。腳上踩著一雙軟底鞋。蕭止戈也不管這活兒該是下人做的,等安長卿在床邊坐定,就親自給他脫了鞋,讓他泡腳。
安長卿前頭幾次抗議未果,也不再做無謂的掙扎,乖乖由著他用手指在腳心按揉。據說這是跟胡是非學來的法子,既可以活絡血脈叫胎兒成長的更好,又可以防止小腿水腫。
男人單膝跪在水盆邊,將他一隻腳放在自己膝蓋上,垂首低眉給他揉捏腳底,素日冷硬的面孔隻有在面對安長卿時才會柔和下來,是無人得見的溫柔神色。
安長卿抿了抿唇,唇邊露出一抹促狹笑意:“若是叫人知道北戰王在家中還要給王妃洗腳,怕是要威嚴不保。”
“威嚴是對著外人。”蕭止戈沒抬頭,專心給他輕按腳底:“喏喏自然跟他們不一樣。”
本想揶揄一下,卻不料被他的話戳到了酸酸軟軟的心坎上。安長卿蜷蜷腳趾,腳尖在他胸口點了點,忽然道:“王爺也不一樣。”
蕭止戈抬眸看他,眼底俱是情意。
安長卿一笑,把藏在心底許久的話告訴他:“我也隻給王爺生孩子。”如果是別人,就算他有異族血脈,他絕也不會同意以男人之身生子。無關是否危險,隻是他十多年來所固有的觀念讓他無法接受以男子之身為另一個男人生兒育女。
但若是這個人換成蕭止戈,所有的無法接受和不安,盡數化成了欣喜。
正如同他為了他可以不納妾斷絕血脈一般,他亦可以為了他克服心理上的不適,克服對異類的恐慌。隻要每每想到肚子裡那個還在生長的“種子”是兩人共同締造的血脈,所有的忐忑不安便都化成了堅定。
而蕭止戈一言一行,更是他堅定信念的源頭。
如今再想起前世,除了遺憾上一世的懦弱和膽怯,更多是為這一世竊喜。竊喜老天給了他重來的機會,竊喜在大婚那一日,他鼓起勇氣握住了他伸過來的手。
於是才有了這一日日的相伴。無論風雨沉浮,他們總會一同走過。
蕭止戈用布巾給他將腳擦幹,又珍惜地在腳背上輕吻一下:“辛苦喏喏了。”
安長卿順勢卷著被子滾到床榻裡側,隻露出半張臉和一雙沁滿笑意的眼:“沒有王爺辛苦。”
蕭止戈一開始沒反應過來,待看見他意味深長的笑容才明白過來,喉結滾動幾下,蕭止戈深深看他一眼,道:“不辛苦,我去倒水。”
說完端起水盆,步伐雖然依舊穩健,但背影卻透著落荒而逃的狼狽。
等倒完水回來,安長卿還等著他。等他脫了鞋上.床,就主動偎進他懷裡。
從確認懷孕後蕭止戈便一直規規矩矩,實在難受了就去外頭練套拳法再回來。安長卿想著自己偷偷問過的問題,壞心眼地挨他更近了一些。
蕭止戈呼吸微沉,克制地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再亂動。
安長卿鼓鼓臉,小聲嘀咕:“胡大夫說過了頭三個月就可以……”
蕭止戈被他說得有些心動,轉而又想到他是男人,同女人懷孕還是不同。到底不敢冒險,克制地抿了唇,大手按在他後背,牢牢將人抱住,啞聲命令:“不許說話,睡覺。”
計劃落空,安長卿癟癟嘴,臉貼在他胸口,到底老老實實地睡了。
***
第二日,安長卿陪著餘氏和安嫻鈺出門。在邺京時規矩大,大戶人家的女眷平日是少出門的。到了雁州卻不必顧忌這麼多,想出門便能隨時出門。
雁州城內比安長卿剛來那會兒要熱鬧許多。沒了北狄人騷擾,大大小小的商鋪小攤又重新擺出來,買賣的吆喝聲和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原先做買賣生意也沒有這麼好。但自從近萬“白丁軍”被流放來雁州後,雁州人口劇增,又因這些外來百姓都參與了加固城牆和外城修建,人人手中都有些銀錢和米糧,缺少的一應東西自然走都來城內買,使得城內越來越熱鬧起來。
餘氏和安嫻鈺從未見過如此景象。來之前她們隻以為雁州荒涼貧瘠,連年戰爭,卻未想過會是這樣一片熱鬧繁榮景象,這比她們想象中要好得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