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而電影中的凌濤在面對凌峰時也是如此。在人前,他是威嚴的凌氏集團總裁,說一不二;在人後,他是販毒集團的頭目,殘忍無情;在弟弟面前,他卻是最睿智、最溫柔的兄長。他的生活被切割成了兩面,黑暗的一面留給自己和整個世界,光明的一面隻留給弟弟。
看見他的新造型,肖嘉樹眼睛一亮,完全不擔心自己待會兒找不到感覺。為了貼合人物形象,季冕已考慮到了方方面面,從外表到眼神再到氣質,無一不妥,與他對戲實在是一份輕松的工作。
“羅導,我準備好了。”肖嘉樹很有自信地衝羅章維比了一個OK的手勢。
季冕也點點頭,走到場邊站好。
“Action!”羅章維一聲令下,兩人沿著籃球場開始散步。
小北漂們扮演社區裡的小孩在打籃球賽,等兩人走到近前便裝作不小心的樣子把籃球拍飛。按照劇本,肖嘉樹應該接住飛來的籃球,然後重新拋回去,並得了一個完美的三分。小孩們紛紛拍手叫好且邀請他一塊兒玩,他把凌濤也拉上場,兄弟倆一邊打籃球一邊回憶幼時的快樂時光。散場後,凌濤便做下一個決定——拒絕新型毒品流入東南亞的計劃,因為他不想毀掉弟弟眼裡的美好世界。
但真實的情況是……肖嘉樹是個運動白痴,明明籃球正對著他飛過來,他硬是接不住,還一個頭朝下差點栽倒。所幸季冕飛快拽了他一把,這才拯救了他的俊臉。
“哥,還好有你!”肖嘉樹站穩之後抬起紅彤彤的臉,明亮的眼裡滿是感激和崇拜。
手已經舉起來的羅章維看見他甜蜜度滿分的表情又慢慢放了下去,並未喊CUT。
專業的演員都具備一流的臨場應變能力,隻要導演不喊停,哪怕臺詞和劇情全演脫了,他們也能照常發揮。季冕揉了揉肖嘉樹的腦袋,輕笑道,“在國外沒好好鍛煉吧?接個球都接不住。”話落撿起球,遠遠扔進籃筐。
原本這個鏡頭不會拍全,不管進沒進,劇組都會補拍一個投進的特寫,後期再進行剪輯。但季冕是個運動高手,站在場外幾米遠的地方也能投進一個空心三分球,動作非常完美。
小北漂們真心實意地鼓起掌來。肖嘉樹呆了呆,隨即熱切地說道,“哥,你怎麼什麼都會?我這個留美高材生在你面前真是一無是處。”
“說什麼傻話呢?哥哥就不會讀書,但我弟弟是學霸。”季冕滿臉驕傲,然後在小北漂們熱情地邀請下卷起袖子,把肖嘉樹拉入籃球場。
肖嘉樹這個廢柴不是打籃球,是被籃球打,好在有季冕幫他出頭,否則輸慘了。兄弟倆一個狼狽萬分,一個遊刃有餘,進球之後擊個掌,抱一抱,場面比劇本中描寫得更妙趣橫生,也表現出了凌濤更為柔軟、更為溫情、更為生活化的一面。若是把這副面貌與他後期的殘忍瘋狂做對比,劇情會更有矛盾性和衝突性。
肖嘉樹認認真真地打籃球,完全忘了在演戲,直到季冕退到場邊,用懷戀的目光看著自己才清醒過來。季冕的表情十分復雜,似乎很欣慰,又似乎透著幾分沉重。但無論怎樣,在面對弟弟時,他嘴角始終掛著一抹微笑,那微笑很溫暖、很輕柔,像雨露一般灑在肖嘉樹身上。
肖嘉樹不知怎的竟想起了“末路”那場戲,凌濤用沾滿鮮血的手一遍一遍攏著凌峰的骨灰,最終平靜地死去;轉念又想起“弑親”那場戲,他抱著凌峰的屍體,用絕望的語氣一字一句說道,“小峰你不明白,人的手一旦染黑了,永遠都洗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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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洗不白?不是他不想洗,是不能洗。他如果變得軟弱,第一個受害的絕對是弟弟凌峰。他這一生都在呵護著凌峰,把最美好、最光明的一切都留給他,卻最終失去了所有。
肖嘉樹的心一下子就被這種義無反顧的愛佔滿了。他把球扔給別人,站在籃筐之下衝哥哥微笑。他並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笑容有多溫暖、多純粹,他隻是熱切地期盼自己唯一的親人能獲得幸福。他小跑到季冕身邊,真心實意地道,“哥,你是不是該結婚了?你別總顧著我,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我長大了,從今往後換我來照顧你。”
季冕拍拍他肩膀,柔聲道,“我等你結婚之後再考慮個人問題。還玩嗎?不玩我們就回去?”
“不玩了,我去喝口水。”肖嘉樹擺擺手,朝場邊的飲水臺跑去。
季冕盯著他的背影,笑容由深變淺,最後定格為凝重。他拿出手機,沉聲道,“終止Ebola計劃。”由於弟弟的存在,他不想把災難帶入這個國度,而此刻的決定正是一切悲劇的開端。
“CUT!”遲遲沒動靜的羅章維大吼一聲。
肖嘉樹喝了兩口水,又在籃球場邊坐了坐,等強烈的心疼感過去才慢吞吞地走到導演身邊查看視頻。季冕卻站在原地許久沒動,然後以手掩面緩緩搖頭。
方坤見勢不對,連忙走過去詢問,“你怎麼了?”
季冕放下手,啞聲道,“我剛才入戲了。”
“啊?”方坤驚訝極了,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別人不知道,他還能不了解?季冕屬於典型的表現派演員。什麼叫表現派?用法國著名的表演藝術家老科格蘭的話來說:演員必須能夠自制,盡管他扮演的人物熱情如火,他卻必須冷若冰霜,他必須像個無情的科學家似的解剖每一根顫動的神經,剝露每一條跳動的脈管,任何時候都要使他自己像一個古希臘神一樣,以免心裡的熱血衝上來破壞他的表演。
季冕正是這樣一個冷若冰霜又無情無欲的表演者。他可以輕易讓別人入戲,但他自己哪怕已化身為角色本身,內心也毫無波動。他的理智永遠在操控他的身體和情感,使他外在的表現無懈可擊。
但此時此刻,他竟然說……他被帶入戲了?那個人還是剛入行的肖嘉樹?
第三十六章 了不起的小戲骨
方坤對季冕的話表示嚴重懷疑,“不能吧?剛才那場戲情節很簡單,你們什麼也沒幹,就打個球,說幾句臺詞而已,怎麼可能入戲?”
季冕搖頭苦笑,“你不明白,他回饋給我的感情太真摯了,沒有一絲一毫的虛假。他的外在表演或許有所欠缺,但他迸發出來的情感卻能輕易取信於任何人。有那麼一瞬間,我竟然真的把他當成了我的弟弟。”
那種被溫暖的祝福、熱切的期盼所包圍的感覺,季冕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形容,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完全沒辦法立刻擺脫掉這種包圍。他的人生從未被祝福過,也沒有人對他抱有期盼,所以他很不習慣。
“這麼厲害?”方坤還是有些不相信。季冕看似溫柔隨和,但其實隻是表象,真正的他總是過於理智,從不會讓情感支配自己的行為。他覺得應該立業,於是便成為了影帝;他覺得應該談一段感情,於是便有了林樂洋;他覺得應該休息,於是便有了退居幕後的決定。若是哪一天他覺得該安定下來,方坤毫不懷疑他會立刻出櫃,然後與林樂洋去國外結婚,甚至領養或代孕一個孩子。
他的人生一直在他的掌控之內,所以他更喜歡表現派的表演方式,那會讓他始終保持清醒。誰也不知道,當他塑造一個又一個經典的人物形象時,在銀屏之下,他經過多長時間的準備和練習。他能為了演好精神分裂者專門跑去神經病院住幾個月,也能為了演好農民去鄉下種地。他的演技是靠歷練、經驗和模仿,而不是所謂的“共情”。
但誰也不能否認,他高超的表達能力和豐富的人生經驗使他塑造的每一個角色都栩栩如生。忽然之間從一種表演方式跨越到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甚至可以說完全相反的表演方式,他肯定很不好受吧?
想到這裡,方坤不免緊張道,“你還好吧?要不要回休息室獨處一會兒,讓自己出戲?”
“不用了。”季冕思忖片刻後忽然搖頭低笑,“其實這種感覺並不壞。”
“那就好。來,喝點水。”方坤松了一口氣,把一瓶礦泉水遞過去。
肖嘉樹也被強烈的心疼感影響著。如果他是編劇,一定會把凌峰和凌濤的結局改一改,哪怕是破產,哪怕是坐牢,哪怕一起逃亡海外,也比現在雙雙慘死的結局好一萬倍。唉,人真的不能走錯路,錯了一步,等待自己的將是萬劫不復。
他一邊感慨一邊盯著顯示屏,想要看看剛才的拍攝效果,然後才遲鈍地意識到:咦,他好像完全沒按照劇本來演吧?臺詞也一句沒對,羅導怎麼不喊卡啊?
羅章維為什麼不喊卡?答案全在肖嘉樹的眼睛裡。他差點摔倒之後看向季冕的眼神充滿了一個弟弟對哥哥的依戀,隻這一瞬間的感情流露便足以說服攝像機,說服導演,繼而說服觀眾。
當他玩入迷,而季冕站在場外靜靜看他時,羅章維準備在這個節點穿插一些幼時回憶,喚醒凌濤心中僅剩的良知,也讓觀眾明白他為什麼會忽然做出終止Ebola計劃的決定。但這段回憶殺所起到的作用遠遠比不上肖嘉樹察覺到季冕在看著自己時回贈的那一個笑容。
他本人或許沒有感覺,但在攝像機裡,他黑白分明的眼眸忽然蒙上一層水潤的亮澤,這亮澤迎著黃昏的日光微微顫動,裡面飽含著心疼、溫暖、敬愛與感激。他是多麼熱切地希望為自己付出一切的哥哥也能找到最終的幸福。而他在球場上的笨拙表現也讓凌濤意識到弟弟還像幼時那般需要自己照顧,所以他不能在泥潭中越陷越深。
劇本裡並未明說,但羅章維能解讀出凌濤隱藏的心語。在這一刻,看見沐浴在陽光中無憂無慮的弟弟,他是想要洗白的,甚至徹底退出黑道。肖嘉樹並未按照劇本來演,臺詞也一句不對,但他流露出的情感讓這一幕比劇本中描述的更深刻,更有說服力。
“演員工具論”在如今的電影圈大行其道,很多導演認為電影演員是實現導演意圖的活道具,隻需機械地聽從導演的任意擺布,在氣質和形象上符合角色設定就好,有沒有演技完全無關緊要。更有人提出:“沒有不會演戲的演員,隻有不會拍戲的導演”,把一部電影的成功與失敗完全歸結於導演的能力。
但羅章維並不認同這個說法,某些重要的鏡頭,他會要求演員按照自己的意圖去原原本本地展現,但某些日常劇情,尤其是那些需要很多感情才能成功鋪墊的鏡頭,他會放任演員自己去發揮。歸根結底,電影是一種集體創作。一部好的電影必須擁有好的導演、好的演員,好的音響師、好的剪輯師、好的化妝師等等,才能最終實現票房的大賣。
很顯然,肖嘉樹就具備這種自行參悟並創造角色的能力,與他配戲的季冕也有足夠的能力壓制他。若是換個人來,這場戲一定毀了。
“很好,這條過了。”他看向乖乖坐在小馬扎上的肖嘉樹,贊許道,“小樹,你的優點是感情豐沛,容易入戲,缺點是肢體動作不夠協調。平時可以多做一些肢體動作的練習,然後多看看書,旅旅遊,把自己的心境升華一下。肢體動作協調、感情流露真摯、生活閱歷豐富,你的演技才算是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