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我選擇葉淮安的第二個緣由,是他告訴我,他知曉我志在邊關,不願囿於家宅。我若肯嫁他,一來可以讓娘親安心,二來,仍可以奔赴北疆,去收復失地,做我的將軍。他願意替我遮掩。
28
回江州的路上,我們走得很慢。
我見到了邊境的百姓被北疆的官兵掠奪,見到了五歲的孩童食不果腹,見到了成群的流民背井離鄉,見到了燕子築巢於林,見到了骨肉相食。
我想起自己十三歲那年第一次上戰場。
娘親生怕我出事,隻許我跟在她身邊,哪怕我早已是大淮數一數二的高手。
我從未見過那般慘烈的場景。
鮮血染紅了大半的沙漠,遠遠望去像一朵盛開的食人花。
豔麗卻又殘忍。
上一刻還微笑著同我說話的少年,下一刻便慘死在血泊裡,甚至連雙眼都沒來得及閉上;每個士兵的衣服口袋裡,都繡著一封家書,若他陣亡,幸存者便幫他寄回去。
我終於知道為何每次打仗歸來,不論勝負,娘親的臉色總很凝重,把自己關在佛堂一跪便是一整天。
她在祭奠,那些死去的同僚。
我也想成為娘親那樣的人,那樣坐守江州,便能讓北疆士兵聞風喪膽的鎮國將軍。
可我更想成為比娘親還要厲害的人,我想馬踏北疆,讓我大淮邊境再無人敢犯。
29
娘親不許我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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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打扮成男子模樣,混在隨軍裡。
誰料跟我分在同一間帳篷的兩個小鬼頭是沈鈺和逄遠,他倆話多,一路下來倒也不覺得悶,隻是倆小孩半夜總纏著我教槍法。
聽聞為了跟娘親去北疆歷練,他倆直接求到了御前。
沈鈺很會吹彩虹屁:「沈姐姐,你就教教我們吧。那天在校場驚鴻一瞥,我便被姐姐的雁翎槍法折服了。」
他又補了句:「聶將軍也是呢。他說姐姐曾救過他性命。什麼時候呀?是在戰場上嗎?」
原來竟是這般。
隻是我救過的人太多了,也就記不清了。
30
剛到江州,我便收到了葉淮安的來信。
很短,隻有四個字——盼君凱旋。
這又談何容易?
我爹在盛京等了我娘半生,到如今也沒能團圓。
娘親見到我後,悠悠嘆了口氣。
曾經她擔憂高僧對我的預言,不願讓我以身犯險,如今似乎是想開了,她是攔不住我的。
我被扔到了軍營裡,從最底層的小兵做起,到伍長、什長……到娘親的副官。
往常大淮駐邊的將領,很少有人去主動進攻。
因為北疆啊,是一片大漠。
若迷了路可就走不出來了。
31
我第五次攻打北疆時,也迷路了。
在沙漠腹部繞啊繞,竟直接打到了北疆的王庭去。
往日他們借助沙漠的天然屏障,偏安一隅,我的三千騎殺過去時,北疆王正在尋歡作樂。
守城的將領困的困,醉的醉。
擾了大淮邊境近百年的北疆,輕而易舉地被我攻破了。
隻是頗費了些工夫。
再回到江州時,已經過去了足足三月。
32
娘親瘦了很多,見我大勝臉上也沒露出多少喜色來。
她為難地告訴我:「你失蹤的第一個月,消息傳回盛京。葉淮安辭去了翰林院編修的工作,來江州尋你。如今孤身踏入沙漠,已經三十五天了。」
我猛地滑坐在地。
沙漠中有多兇險,沒人比我更清楚。
我有良駒,有人馬,有在沙漠中生存的經驗,幾次都差點丟了性命。
更何況葉淮安一介文人!
我猛然想起高僧的預言——「不得所愛,不見圓滿」。
曾經我以為這話說的是顧詔。
可這幾年來,我從未想起過他。
反倒是葉淮安。
他每隔一月便會給我寄一封信:「盼君凱旋。」
我也會給他回一封:「安好勿念。」
有些時候行軍打仗,闲下來了。
我倚在帳篷外看著漫天的星星,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來。
現在何處?
可在做什麼?
有沒有像我一樣,對著同一片星空,在思念我?
33
營地裡正在進行篝火晚會。
我這回攻破北疆王庭意味著:戰爭就要結束了,他們也能回家了。
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色。
隻有葉淮安。
難道就這般,孤零零地把他丟下嗎?
想到這裡,我翻身上馬。
娘親從身後追出來:「錢錢,你幹什麼去?這麼久了,淮安他怕是早就……」
我拍了一下馬屁股,頭也沒回:「我要把他帶回來。」
不管是生是死。
我都要把葉淮安,帶回故土。
身後,我娘望著我的背影,望了很久,自顧自地道:「那個孩子,他走的時候,也是這樣說的啊。」
34
我漫無邊際地走了很久。
不知過去多少個日出日落。
大漠廣袤,灼傷著我的皮膚,以及那顆寸寸難安的心靈。
很多次,我見到黑影便興衝衝奔過去,是陌生人,是一棵樹,是一隻駱駝,卻從未見到葉淮安。
直到有一天。
日出東方之時,漫天霞光,我在綠洲裡發現了一間寺廟。
方丈見到我,卻並不訝異,雙手合十對我道:「阿彌陀佛。施主,請隨貧僧來。」
葉淮安在收拾行囊。
他身著粗布麻衣,身上早已沒了半點盛京公子的氣度。他打點得滿滿當當,正要辭別方丈繼續上路。
卻在看到我的瞬間,愣住了。
葉淮安飛奔著向我跑來,失而復得一般將我抱在懷裡。
他的力道那樣大,那樣重。
生怕我下一秒再消失不見。
「錢錢,你知不知道我急死了?
「一百天了!整整一百天我沒收到你的消息了!」
曾經的少年郎,已然成長為一個男人。他的脊背寬厚有力,我閉了閉眸安撫道:「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反倒是你,一個人深入這大漠,知道我有多擔心嗎?」
葉淮安頗有些怨念,恨恨地將行囊解下來。
我這才發現,裡面隻放了少量的幹糧,剩下的都是鼓鼓囊囊的信。
是那幾年裡,我曾寫給他的信。
葉淮安別過臉去,淚卻大滴大滴往下落,骨節分明的手指攥成爪狀,仿佛極力在壓抑著什麼:「每當我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拿出一封信來看看。
「一想到你可能在等著我,我就有了力氣。
「我必須得往前走。
「我必須得找到你。」
我吸了吸鼻子問:「若是找不到呢?」
葉淮安正慢騰騰地收拾零落的信,聞言手頓了頓,雲淡風輕道:「一直找,直到我死。」
35
寺廟中的人不知何時退出去了。
等我反應過來時,廂房的窗也被關緊了。
葉淮安左手擁著我,落在床榻之上時還不忘託住我的後腦勺。他白皙的皮膚微微泛紅,單手撐在我上方,明明是很強勢的姿態,可他卻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他的聲音仍如以往般清潤動聽,磕磕巴巴地開口問:「錢錢,我們補上……洞房花燭夜……好不好?」
我輕笑出聲。
若不是我默許,他那點兩腳貓的功夫,哪能像這般對我為所欲為?
我沒說好或不好。
反而抬手捂住葉淮安的眼睛,抬頭吻上了他的唇。
36
辭行時,方丈突然開口:「阮二小姐,您出生時,貧僧曾為您批過命。」
我有些蒙。
世人早說圓頃大師不知蹤影,竟是隱居在這大漠之中。
我不知所以地道:「我知道,那兩句是……」
「您的命數,實際還有後兩句。當時鎮國將軍情緒崩潰,不許貧道再說下去。」
晨光熹微中,方丈雙手合十,眉目慈悲,緩緩吐出八個字。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番外
1
得知阮映映有孕後,我入宮去看她。
她正斜倚在榻上,旁邊一個華服女子,正剝了荔枝喂給她。
侍女告訴我:「這是宮裡的謝貴人。」
我警鈴大作,等人走後才皺著眉頭道:「你正有孕,怎麼誰給你東西都敢吃?萬一有個三長兩短……」
阮映映笑著打斷我:「錢錢,不要擔心。
「這些人啊,就算是給殷恆下藥,都不會給我下藥的。」
殷恆,聖上的名諱。
我無話可說。
邊關五年,我甚至都忘了阮映映是多可怕的存在了。
2
許是在宮中生活得好,她眉目明亮,更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
我忍不住問出口:「你那日究竟做了什麼?才引得葉淮安來家裡提親,非卿不可?」
阮映映瞪大了眼:「葉淮安竟然沒告訴你嗎?
「他找你很久了,我隻是故意漏了個消息給他啊。」
她訝異地捂住嘴:「他不說,那我也不告訴你。」
不出三秒,阮映映回過神來。
她狐疑地盯著我:「錢錢, 你不會以為我把自己的追求者塞給你吧?
「我那是埋汰你,還是埋汰我自己呢?
「天地良心, 我才不做這種事。」
是了。
她沒有。
那些人裡,除去一個看上阮映映男裝的裴止和來湊熱鬧的寧王,其他人都是衝我來的。
阮映映哼哼唧唧地:「我們錢錢這般好, 算那幾個有眼光。」
3
我臨走時,阮映映又意有所指地開口:「錢錢啊,你可真是冷漠無情。
「人家痴戀你那麼多年,你竟然毫無所覺。」
「……」
我知道阮映映沒說謊。
因為她手握京中最大的情報組織——雲鑲。
母親遠赴江州之前, 擔憂阮映映受人欺負, 給她留了一支暗衛。
隻是不知何故, 這些高手在阮映映手中,竟發展成了信息網。
這也是阮映映能很快俘獲人心的緣由,也是她茶得根正苗紅的底氣。
因為她呀,早早便把人摸得一清二楚了。
待我走到殿口, 阮映映竟追了出來。
她聲音很低,生怕旁人聽到一般附在我耳邊道:「回去給父親捎個信兒, 是時候勸聖上選秀了。」
這是宮中無聊了?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
宮道的盡頭,一席穿著金黃色龍袍的男子緩步而來, 攬住她的腰身:「選什麼?
「明日帶映映出宮可好?」
4
「而我」倒也像是一對璧人。
4(葉淮安視角)
就算是打死我, 我也不會告訴錢錢——我們的初見是在一家破廟裡。
我入京趕考,不承想在半程崴了腳。
錢錢恰好策馬途徑此地, 她穿了件紅色的外袍,馬尾高高束起。
她以為我是從盛京來的。
向我打聽還有多久路程, 打聽顧詔。
我一一作答,她卻沒作聲,隻盯著我的腳踝看:「你腳扭了。」
不知為何,在那樣坦然的目光下, 我竟生出了幾分羞澀,往後縮了縮腳道:「不打緊。」
錢錢皺眉:「你傷到骨頭了。三個時辰之內若不正骨,會落下終身殘疾。」
我有些擔憂。
這荒郊野外的,我去哪裡找大夫。
錢錢卻蹲在了我面前:「我來試試吧。」
她說著,便來脫我的靴。
下意識地,我又往後縮了縮。
連續跋涉三日, 我的錦襪早被磨破了,若被她看到, 我面子不要啦!
錢錢卻不知我心裡的小九九, 熱心腸道:「你可別整『男女授受不親』這套啊,你若是殘疾了, 就算是考取功名也做不了官。」
這般說著,她手腕一用力,便脫下了我的靴。
而我的腳指頭露在外面,羞澀地跟她打了個招呼。
我的頭已經尷尬到埋進泥裡面去了。
錢錢卻笑了一聲, 溫聲安慰我說:「龍有騰飛日, 河東到堰西。不必因為一時的窮困而自卑,說不定日後,滿盛京的人都要對你俯首作揖呢。」
她的話音剛落,隻聽「咔嚓」一聲。
我的骨頭, 接上了。
而那個明豔熱烈的姑娘,揚唇一笑,便被我放在心上記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