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梅城的街道正在崩塌。
一間間或繁華,或簡樸的鋪子,柱倒牆塌,那些被細心掃起洗淨裝滿的梅花罐碎了一地,山桃白,千山雪,骨裡紅,金錢綠萼、跳雪垂枝……林林總總,紅的白的粉的花瓣被氣流吹起,洋洋灑灑地飛向天空。
像血,也像紙錢。
人間過往的祥和,在今夜被撕毀了。小門小戶,粥茶自足的安寧,就是這麼易碎的東西。而左月生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渡和尚、陸淨……所有人都要擔這一份因果。他們同樣是粉碎這份安寧的推手。
也許,他們可以對自己說:
這不是我的錯,人心不足蛇吞象由來已久,代代積累到現在的苦果,想要掰正它,就必須要付出慘重的代價。犧牲,在所難免,我無法對所有死者負責。我是在救人間,我是為了人間的長遠發展。
的確,這麼說的確沒有問題。
可這些哭聲,這些血跡,難道就是假的嗎?
……如果,為了一件正確的事情,就能毫不猶豫地去犧牲許多人,並且不覺得自己為此負罪的人,是可怕的。因為,他們不為死去的人感到愧疚,也不會為此折磨,性命對他們來說,不是什麼寶貴的東西。
而如果,明知不去做一件事,就會死更多人,卻因為畏懼背負良心的譴責,而不願意去做的人,是可悲的。因為他們求的是自我的安心,他們以仁善為名義,任由幾千萬人碾碎在埃塵裡,這樣的人,也不配稱諸道義。他們隻是自私而已。
前者是屠夫,後者是懦夫。
而他們呢?
……他們是罪徒。
一張寫滿字的紙被揚到左月生腳下,是不知哪個書莊哪個文人,在這些日子,引經據典,痛心難民之死的言語。
左月生看也沒看,直接從紙上踩了過去。
風勢漸大,卷著黑煙,層層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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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外,巖漿橫掃瘴霧,將諸多死魂野鬼灼成灰飛,撞在了金樓白玉船釋放出的結界上。剎時,聲如江沸,火星四起。與此同時,天池山方向,八十一座高爐,同時轟鳴。
左月生停住腳步,抬頭看向天池山。
……………………………………………
天池山頂,明堂之中。
又一個至關重要的上滑軸被推到正確的位置,明堂中橫梁立柱不斷變化,開錯铆合,赤金色虛頂的“黃畫圖”旋轉,與縹碧色實頂的“青畫圖”重疊出日月星辰的軌跡。九室十二堂的穹頂上,大半星辰已經運轉到預定的位置,環繞正中的日月。
就在北葛子晉要校準下一洲星辰的時候,懸浮在半空中的“太史法象盤”忽然劇烈地震動了起來。
盤中象徵日月的金銀圓珠跳動不休,緊接著,崩飛向四周。
“怎麼了?!”老天工大驚,急聲問道。
“法象錯亂,日月失控……”
其他歷師臉色陡變。
他們雖然不太熟悉這件空桑太虞氏秘藏的歷器,但對天象對應徵兆的理解,要比老天工這種門外漢高得多。
話音剛落,原本水平懸浮在半空中的矩形法象盤無規則地旋轉晃動了起來。
盤中飛沙走石,原本精致清楚的十二洲版圖瞬間變得一團混亂。盤中部,發出了令人惶恐不安的石裂之聲。
“中鈞……”北葛子晉失聲,“中鈞不定!”
太史法象盤,是一件冥冥之中,與人間相對應的歷器。一如鬼谷代代相傳的“推星盤”一樣,一定程度上,太史法象盤能夠反映,並推算預測十二洲的天文地理變化。“南疆地震,消息未出,而中洲知焉”便是由來於此。
如今,太史法象盤的變化,說明它失去了懸浮時保持穩定不動的重心。
相對應的,就是人間十二洲的中鈞,出現了動蕩!
人間十二洲的中鈞在哪?
——空桑。
在整個人間版圖上,空桑居於其最中央,是周髀定天的模型下,名副其實的“中鈞”之地。
但現在,這個至關重要的中鈞之地,出現了異變。
北葛子晉的臉色一下子灰白如土,原本要校正下一顆星辰的手定格在半空中,如遭重創,好似成了個死人。
……他們,他們低估了大荒。
又或者說,他們低估了過往萬年,人間自己造下來的苦果。
萬年間百氏一點一點私更天軌,仙門或為大局,或為小利,不加問責的惡果,在今天徹底呈現在所有人眼前。
——原本,作為中鈞之地的空桑,能夠在龍首動,群山遷的天地劇變下,保持穩定。
中鈞定,四方定。
可是,過去萬載,空桑百氏卻私更了天楔。
私更一次兩次的天軌,表面上的影響,不過是一城一池的興亡盛衰。可實際上,日月移動,天軌錯亂,四/方之風跟著錯亂,帶起的是整個十二洲的地形在萬年間潛移默化地更改!洲嶼邊緣受異變的海潮影響,不斷破碎,洲嶼內部,高川成低谷,溝壑成內湖……今日一砂,明日一石……
十二洲的受力平衡就這麼被更改了。
更為致命的是,空桑百氏為利農耕,曾經大舉以神力進行過數次的“平荒”運動。
所謂的“平荒”,平的並非大荒的“荒”,而是荒野的“荒”。
空桑沃野千裡,良田萬頃,耕耘墾殖,其農收天成,為十二洲之最。在這基礎上,逐漸演變成了天下的文化與經濟中心,與其在地理的“中鈞”位置相匹配。由此,空桑百氏“放牧天下”的野心才一發不可收拾。
然而,在更早之前,空桑所在的地方,並非全然沃野一片。
如果對比一下太古的地圖和今天的地圖,就會發現,人們口中的“空桑”比太古時期的“空桑”,面積翻了不止十倍。隻有古空桑所在地區,是一片平原,其餘諸地,多窮山高原。之所以會演化成如今的局勢,是在中古晚期,空桑人口激增,百氏有感於地狹人稠,便提出了“平荒”計劃:
將空桑附近的地方削平,逢山移山,遇溝填溝。
這麼一翻大刀闊斧的動作下來,空桑平原向湯谷以南和以西,擴張了不止兩倍。
中洲天府誕生了。
可是,原先的千裡沃野,之所以會是平原,是因為承載扶桑與日月之重,深處的土層堅硬無比。後來,百氏新闢的這些“沃野”,根本無法與之相比。
薄弱如此的中洲,怎麼擔當得起定鼎十二洲的重任?!!
“……中鈞不定,”北葛子晉甚至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麼,隻覺得天旋地轉,“中鈞不定,何以更天?”
他殘喘於世,為的不過是……不過是想著,神君更天,四極立八方定,他能在這其中盡一份力,以此來挽回一點空桑百氏這麼多年造成的罪孽。可眼下,卻像是被人當頭敲了一記悶棍。
做錯的,就是做錯的。
挽回不了,彌補不了。
北葛子晉一口血噴灑在地,整個人頓時萬念俱灰,好似行屍走肉一般。
竟已了無生意。
“還沒死呢,嚎什麼喪?!”
有人揪起他的衣領,一耳光狠狠將他抽醒。
“繼續。”
“沒辦法繼續!”北葛子晉目光空洞,似哭似笑,“你沒看見嗎!中鈞不定!中鈞不定,大地就會因為西洲的拉伸變化,旋轉崩裂!……就算我們把星表核對完畢,就算我們定下了準確的星錨也沒有用!”
他說話間,血從口鼻間不斷湧出,卻毫不在意。
一切都完了。
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
西洲要毀滅,人間要墜荒……
所有人都要死。
渾渾噩噩間,將他拽起來的人,反手又是一耳光,將他抽得臉頰側轉。
“那是你們百氏下的空桑!”老天工一字一頓,眼中幾乎要噴火。如果不是顧忌這明堂星圖,隻有這病得快斷了氣的北葛廢人會用,他早一斧頭把這小子的腦袋剁下來了,“別忘了,現在是誰在空桑!”
……現在是誰在空桑?
北葛子晉如夢方醒。
“太……太乙!”
……………………………………………………
空桑正在龜裂。
西洲天地伸展拉平,帶動整個十二洲開始旋轉,而天旋地轉的可怖壓力,被匯聚到中鈞之地。以往流速緩慢的湯水,此時濤浪不歇,寬闊如湖的江面泛起一個個漩渦。龍卷風刮過一望無際的沃野良田,留下一道道醜陋的褐色深溝。
好似大地的傷疤。
風大得將百斤重的石頭,都被卷到天上。
太乙上下在這麼大的狂風裡,環繞空桑,列成大陣筆直站立。從長老,到弟子,個個手握刀劍,無一退後。
太乙掌門裴棠錄一件青衫,沿著石階拾級而上,視線掃過每個弟子的臉龐。作為一位老被抱怨摳摳索索的掌門,門下的弟子,才是他最在意的家底。太乙九九八十一峰,雖然他不認識所有的確,但他記得每個峰脈去年有多少弟子,今年有多少弟子。
新增了多少,殉道了多少。
一筆一筆,在他心底,記得清清楚楚。
都有數。
今天,匯聚到十二洲中鈞之地的,是太乙留守空桑所有人,上至長老,下至弟子,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大陣按輩分站立,長老立於外,弟子立於內,除了大陣陣眼外,都是越年少的在越裡邊。
新入宗門沒多久的弟子站在最裡邊,臉上難免帶了幾分緊張的神色。站在他們面前的師姐師兄回頭,笑吟吟地對他們說:“小不點們,怕不怕呀?”
師弟師妹們鼓著臉,老大不高興。
他們今天都是要做大事的人,師兄師姐怎麼能還是這逗小孩的語氣。
想是這麼想,握刀劍的手個個緊張得關節泛白。
“哎哎哎,別包子臉嘛!”師兄師姐們趁大陣還沒正式啟動,飛快地伸手,在他們頭上用力揉了一下,“師姐師兄罩你們啊!別怕哈!”
師弟師妹們用力打掉他們作亂的手:“我們才不怕!”
裴棠錄手捧鎮山劍,穿過大陣,抵達陣眼。
他最後一次環視整個大陣,掃過大陣裡邊那些或緊張或飛揚的弟子……他們都還很年輕,都是很好很好的孩子。他的視線掃過大陣外圍那些或枯槁或盛年的長老……他們已經不再年輕,已經是太乙的肩膀。
所有這些臉龐,加起來,成為天地的脊梁。
——若人間無中鈞,則太乙為中鈞!
飓風咆哮,沃野龜裂,山冢崒崩,滾石如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