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是燭南九城地底,無數以血肉以魂魄延續玄武生命的左家先祖。是滄溟海上,無數屹立波濤平息怒海的海柱。
“以骨為犧,以血為牲。”
左月生輕聲說。
那是太古之古。
天神、地妖與凡人還親密無間的時代,大家追隨神君闢四極定八方,從北到南,從東到西。大家行走在荒穢瞢闇裡。那是如今難以想象的瞢闇,哪怕強大如誇父,都倒在了鑄造北辰的路上。可那個時候,空桑還是空桑,雲中還是雲中。大家互相親愛,誰也沒有離開,就像左家的先祖與玄武,心甘情願在燭南以身鎮海。
因為大家都還相信。
——相信坐下扶桑神木下,商量出來的天圓周蓋一定會實現。
忽然間,左月生明白了。
明白了仇薄燈——亦或者更應該稱他為神君,為什麼當不成真正的紈绔,為什麼自始至終放不下闢四極定八方的誓言。
因為……
那麼多的神,那麼多的妖,那麼多的人,哪怕倒下,都對他滿心信賴。
他若停下,該如何回首?如何對得起那些逝去的,信任他的故友?他們的生命,都血淋淋交付在他的肩頭。
可他若向前,又該面對如今已成新仇的舊友?
“太古闢四極,定天楔,是神君以自己的血為祭祀的牲禮,兼以倒下天神、地妖以及聖人的骸骨作為祭祀的犧物,”北葛子晉抬頭,他臉色無比蒼白,“但如果今天,御獸宗真的是想要重定天楔,用什麼辦法最有可能達成血祭?”
第163章 頂天立地
老天工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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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種種, 御獸宗明知天下紛爭,依舊一意孤行的所作所為瞬間有了解釋!他們不是不知道, 堅持血契隻會將仙妖的矛盾推向極端,也不是不知道,仙妖決裂將會帶來怎樣的動蕩……恰恰相反,他們再清楚不過!
因為,那就是他們想要的!
——他們想要一場足夠血腥的戰爭,來實現更移天楔所需要的祭祀!
“他們瘋了嗎?!”左月生低吼,“就算不管西洲城民, 他們連自己宗門弟子的性命都不顧了嗎?!”
擁堵在梅城內的與簇擁在城外的難民人數加起來,足足百萬之巨!哪怕高坐天池山,都能清楚聽到山腳下,百萬難民的哭嚎恐懼。
“或許他們覺得這是唯一能救西洲的辦法。”北葛子晉說。
左月生一指山腳下難民點起的火把光, 冷笑:“這是救西洲的辦法?”
北葛子晉沉默不語。
——這就是最荒謬最可悲之處。
三十六城慘遭血禍,百萬難民流離失所, 仙妖相爭相殺,戰火不休的一切,竟然真的是一千年前, 唯一能夠找到的拯救西洲的道路。而這條道路, 卻又帶來此時此刻, 宛若毀滅般的人間慘禍。
天池山頂, 寂靜如死。
左月生罵了一句操,忽然轉頭死死盯住北葛子晉的眼睛:“這些事, 和你們空桑百氏也脫不開幹系吧。”
閃電劃過天幕。
驟然照亮大地的強光中, 北葛子晉面色蒼白。
“這麼大的布局, 絕對不是十二年能夠完成的。而以御獸宗對天文歷法的研究水平,也絕對不可能想出更移天楔的具體方法。除非有精通歷術, 善於借用天地堪輿的人相助。”左月生皮笑肉不笑,“而一千年前,除了你們空桑百氏,還有哪些人有這個本事?!”
他幾乎要鼓掌,幾乎要咬牙切齒。
“空桑雖倒,遺毒萬載,真是恨不得將你們這些狗娘養的家伙全都殺了得了。”
“月生!”老天工沉聲,“現在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
“行、行、行,我知道,我知道……”左月生一邊轉身,一邊點頭,忽然猛地回身,一拳砸出,“操//你//爺的不是時候!”
拳風迎面而來,北葛子晉沒有閃避,發白幹裂的唇瓣動了動,想說什麼,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因果在萬載前就已種下,在一千年裡醞釀,最終在今天爆發成百萬白骨,百萬流民,百萬血仇,百萬廝殺。
事已至此,身為空桑遺民的他,說什麼都太譏諷了。
太蒼白了。
砰。
石亭的立柱出現裂縫。
左月生臉上的肌肉抽搐扭曲,他收回手,聲音已經恢復平靜:“你繼續。”
“……一千年前,御獸宗掌門曾秘密拜訪空桑,”北葛子晉說,“我查過北葛氏記錄的天譜,因天外天吸收人間氣運以及百氏多次私更日月,天軌在那時候出現第一次錯亂的徵兆。如果我的計算沒有錯的話,受影響而四時之風崩壞的,應該就是西洲,西北隅。”
“一千年前、西北隅……”左月生重復一遍,“御獸宗顧輕水斬殺石夷,背後是空桑授意?”
“石夷奉神君之命,鎮守風穴。天軌影響地風,天軌亂而地風錯。石夷為古神大妖,雖有鎮風之能,卻不通歷相之變,且隻聽神君命令,”北葛子晉頓了頓,沒有回避百氏曾經做的事情,“對於御獸宗而言,比起讓空桑更正天軌,斬殺石夷要輕松許多。神君死後,就隻剩下空桑百氏詳知當初立天楔以定天柱,以載周天的內幕……在顧輕水斬殺石夷後千年,每年百氏都曾派歷師到西洲,表面說是主持四時之風的祭祀,實際上,西洲御獸主宗所在之地,龍首千峰,就是天楔所在之地,一如山海閣的燭南九城。”
“怪不得空桑顛覆後,你要帶太虞氏子來西洲。”左月生冷冷道,“御獸宗對你們這些遺民,提供了不少庇護吧?”
空桑覆滅後不久,百氏的主要掌權人物被清洗得差不多後,仙門聯合下達了布告,禁止殘殺並未直接參與牧天陰謀的百氏遺民。但布告效力有限,除了在對洲城掌控最為有力的太乙宗範圍內,百氏遺民被怨民修士殺死的事還是屢禁不止。
盡管仙門對此也曾下過告示,但並沒有起到太大作用。
——擊殺百氏遺民者,往往被視為俠客。如果仙門逮捕並懲戒這些人,反而會引起義憤。
藥谷就曾逮捕過一名散修。
他以極其殘忍的手段,殺害了太陰氏一個旁支,共計三十六人。藥谷弟子押他過街時,他放聲大呼,高喊“……我道侶死於他們的跋扈,憑什麼求我對他們寬恕?”話音未絕,街道就被早已經心懷不滿的走荒人、修士給堵住了。事情一發不可收拾,最後藥谷釋放了那名散修。
——他成了英雄人物,成了不平俠客。
……沒有人覺得有什麼大不了!!
左月生忙裡偷闲,陪忽然來找他的陸淨喝酒。
酒量不佳的陸小白臉一壇一壇,悶頭灌燒刀子,忽然暴起,哐哐將酒壇子死命往地上砸。
……她姓太陰,她就活該被強/奸!活該在大路上被扒光衣服?……因為他們姓太陰!因為空桑毀了人間!因為百氏亂了日月!全都該死!不得好死!
……她有罪,罪在姓,罪在名,罪在命。
……她活該。
……可她才七歲。
酒壇重重砸在石柱上,清亮的酒潑了一地,倒影著冰冷的月光。最注重風度的陸淨站在一地碎陶中,袖破冠歪,清醒得不能再清醒,醉得不能再醉。
去他的俠客。
他踢開一地破壇,踉踉跄跄,提刀向西。
左月生在他背後,沉默舉杯。
次月,藥谷叛徒陸淨,於滄洲毒殺新晉劍俠。
罵聲四起。
從那以後,再沒有藥谷十一郎,隻剩下毀譽參半,人多忌憚的白衣索命陸無常。
陸無常隻有一個人,十二洲因天外天,因百氏而蒙災受難的卻有千千萬萬人。相較於其他洲屢屢發生的百氏遺民被虐殺案,逃亡西洲,隱匿於御獸宗的監控差役下,哪怕要瞻仰鼻息,都算得上求之不得的優待。
“是。”北葛子晉自袖中又取出一本名冊,放在桌上,推向左月生,“這是我查到的進入西洲的百氏名錄……空桑出身的歷官除去已故者,大概有四層遷入西洲。”
比起他希望經由陸淨轉交給神君的那份歷官名錄,這一份,要厚上許多倍。
左月生拿起來,草草一翻,不出意料地看到,其中太虞和北葛氏的記載最為詳細。
“十二年前,我就已經是百氏的叛徒了,”北葛子晉蒼白得像個遊蕩荒厄的孤魂野鬼,“背叛一次,和背叛兩次,又有什麼差別?御獸宗從斬殺石夷的那一刻開始,就無法回頭,隻能在更移天楔的路上往下走,我之亦然。”
“你沒有投靠御獸宗,他們怎麼會讓你安全待在梅城?”左月生冷冷問。
“我也投靠了御獸宗。”北葛子晉在老天工驟然冷厲起來的目光中平靜回答,“大抵是對我心存戒備,所以他們隻讓我替他們計算一些算術。如果我的推測沒有錯,天池山應該是西洲三條地脈的關鍵點之一,不管是御獸宗想要推移天楔,還是神君想要做什麼,這裡都是極其關鍵的地方。”
左月生合上名冊,冷冷地看著北葛子晉,一言不發。
“神君的確有通天徹地之能,以洲城之息為錨,以人間氣運自載周天的構想,是子晉從未想過的。而天池,”北葛子晉說,“不夠,時間遠遠不夠,難民的衝擊隻是第一波……如果我沒猜錯,神君應該留下了一些東西,指引你們立陣定錨起表。”
左月生沒否認,也沒肯定。
“但是不夠,”北葛子晉直視他的眼睛,沒有絲毫退意,“你們知道梅城是關鍵,御獸宗也知道,大荒也知道!別忘了,大荒中的魔,就是曾經的天神!天外天對人間天象的了解,不比百氏差多少,祂們和妖族一樣,是追隨神君最久的存在。”
“所以呢?”左月生低沉問。
“你們對天象歷法不熟悉,縱然有神君留下的指引,縱然天工府精於陣法,想要完成神君的命令,定錨立柱,速度也太慢太慢了!城裡有難民,有御獸宗的眼線,城外有大荒與妖潮。”
北葛子晉的聲音陡然堅毅起來,猶如金屬碰撞。
“他們誰也不會給你們這個時間!”
“你想說什麼?”左月生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站在石亭中,就像十二年前站在燭南海崖上的左梁詩。
“你們對天象歷法不熟悉,但我熟悉,除了神君本人,世上再沒有比空桑百氏更熟悉天象歷法的,”北葛子晉雙膝著地,他跪了下來,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石面,“神君留下的指引,你們不熟悉,我熟悉。神君留下的東西,你們操控不了,我可以。”
“我求你們。”“求你們讓我為人間盡一份力,求你們讓我替百氏贖一分罪。”
風吹過石亭,夾雜冰冷的雪。
“求你們。”
他低聲說。
“太古末年,百氏背叛神君,致使神君身亡。太古之後,百氏背叛人間,與天外天聯合,竊取人間氣運,濫改日月,徒造冤結。十二年前,百氏再次背叛。而你,為御獸宗效力,得其蔭蔽十二載。”
左月生終於開口。
他問:“你要我們要如何信你?信你不是御獸宗派來的內應。你要我們拿什麼來信你?拿梅城百萬人的命,還是拿西洲千萬人的命,還是拿人間千千萬萬人的命?”
北葛子晉筆直地跪在地上。
“太虞岑是我姐夫,”雪落在他的頭發上,這個當初或許也曾是空桑天驕的歷官,仿佛蒼老疲憊得隻剩下一把骨頭,“我雖姓北葛,卻是姐姐養大的。姐姐為我織衣,姐夫為我找最好的歷官當老師。長姐如母,姐夫如父。”
北葛子晉終於露出今夜的第一個表情。
一個蒼白至極的笑。
“學堂中掃地的老僕,是御獸宗派來監視我的人。”
左月生忽意識到了什麼,脫口道:“你侄子……”
“死了,”北葛子晉木然,“他姓太虞,我姓北葛,這就是命。”
左月生一拳狠狠砸在這個被良知與親情折磨成瘋子的歷官臉上。
“混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