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葉倉!葉倉!”婁江半跪在石面,按住葉倉的肩膀,“斂神!收氣!”
葉倉眼睛毫無焦距,臉白如死。
婁江罵了一聲,急忙起身,要把陸淨找過來。
“我看見了……”低低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婁江回頭,看見葉倉在走廊的暗影中,視線落在虛空,“……醜陋中的美麗。”
第156章 太乙
“你說什麼?”
婁江沒聽清楚, 朝葉倉走近。
一股旋風在庭院中卷起。
婁江猛地停下腳步,瞳孔愕然放大, 樹葉與細沙擦過臉頰。整個庭院的光線驟然暗淡下來,投到石廊上的樹影扭曲拉長。婆娑葉影中,比起十二年前已經抽高不少的葉倉仰起頭,手按在臉孔上。
“我明白了……我看到了……”
葉倉仿佛是在以十指洗去臉上的灰塵,也仿佛是在以十指箍緊自己的面骨,壓制頭疼欲裂的疼痛。
“葉倉!葉倉!……陸十一!陸十一你他娘的趕緊過來……”
外界的聲音變得無比遙遠模糊,那些聲線攪動空氣變成了抽象扭曲的黑色線條, 一重一重地覆蓋過來,像泥土……一重,一重,又一重。蓋過膝蓋, 蓋過肩膀,蓋過耳鼻, 蓋過頭頂,像土壤蓋過一顆種子。
咔嚓咔嚓,骨骼在黑暗中劇烈地震動, 發出咯咯怪響。
就像種子在生長。
種子的確在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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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艹!”
被婁江急匆匆喊過來的陸淨剛剛踏進庭院, 就被一枝撲面而來的灌木枝狠狠地抽了一下。他震驚地向後退了一步, 下巴幾乎要砸在地上——眼前這個院子, 簡直就是活脫脫在上演一出什麼叢林復蘇的劇本!
一顆顆種子,頂破土壤和石板, 以恐怖的速度生長。
從吐出一兩片嫩芽, 到抽高騰向屋檐, 轉瞬之間,整個庭院變得鬱鬱蔥蔥。枝幹交錯縱橫, 簡直就像回到了另一個枎城。
“我艹艸芔!茻!”
陸淨手忙腳亂地將幾根爬到他身上,就開始要往上攀藤的金芸花扯下來,丟到一邊,跟婁江深一腳淺一腳地劈開原始森林般的雜草灌木,朝已經被藤蔓和枝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葉倉走過去。
不是他們不想用靈力一口氣將所有藤本草木清理掉。
是他們踏進這個庭院後,猛然感覺自己如陷泥沼,一絲晦澀的威壓充斥在這裡……他們心底都隱有預感,如果不是自己得到了某種允許,自己根本就走不進來。
這種預感,讓他們越發焦急。
誰也不知道,為什麼猝然間,葉倉身上會發生這種劇烈的變化。
“見鬼!這難道也是枎城前祝師的能耐嗎?!”
陸淨將一條橫生的棗木推開,扯著嗓子,問婁江。
“怎麼可能!別說他當枎城祝師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就算他現在還是枎城祝師,也不可能辦到好不好?!”婁江毫不猶豫地回答,“要是是個草木之神的祝師,就能大冬天搞出這動靜,那草木之城早就都成大城了!哪還有‘草木為神,最為弱之’的說法?”
“……艹,這草他娘的長我頭上了!”
在青翠綠色中跋涉的陸淨忽然不敢相信地原地蹿起老高。
幾根細細的綠草在他頭頂上飄飄搖搖,轉眼間,開“咻”地一聲,開出了幾朵鵝黃的小花。看起來又滑稽又可笑,然而不論是陸淨還是婁江,誰都笑不出來。因為眼下,庭院中的草木,破土發芽抽莖長枝,乃至開花結果,都在幾個呼吸間完成。
新的種子結成的瞬間,舊的植株就立刻枯萎死去。
衰亡,死生。
枯榮。
一呼一吸之間完成。
他們能夠感覺到,所立之處的地底,有源源不斷的生氣匯聚到土壤石層中。正是那生氣,引動了庭院的變化。而牽引生氣流轉的,就是坐在走廊上,被藤蔓一重一重,嚴嚴實實包裹起來的葉倉。
陸淨和婁江已經看不見葉倉了。
——他變成了一個繭。
亦或者說,一顆種子。
他在撕裂,在破碎,在重組,在毀滅,在新生。
細細的雨飄落。
庭院裡的草木不再重復枯榮衰亡的過程。
從四面八方聚集來的生機隻積蓄在木繭周圍,以及木繭背後的房間裡。一層赤棗木和青藤蔓組成的高牆,將葉倉與鹿蕭蕭所在的位置圈了起來,撐起一個半球形的屏障。
陸淨和婁江停下來。
兩人對視了一眼,不再冒險前進。
婁江抬手,按了按太陽穴,道:“先退出去,聯系仇薄燈問問看,葉倉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眼下的情形,顯然已經超出了修士所能引起的範疇。
陸淨剛一點頭,又猛地愣住。
“仇大少爺已經好多天沒回過消息了……”
……………………………………………………
小師祖失蹤了。
太乙宗商議大事的殿堂內空氣格外凝滯。
大家誰沒說話,分外壓抑。
現任太乙掌門裴棠錄低著頭,他在看盛放在綢布上的一塊玉牌。
玉牌制作得很精致。
是一整塊紅山上玉雕成的,色澤極其純淨,長三寸三,邊沿刻有卷雲。正中是一副工藝巧妙到超乎想象的《十二洲地理圖》。玉匠將十二洲的山川河流,微縮刻刀了比巴掌大不到哪裡去的玉牌上。
玉牌正背面,則是端端正正的七個字:
太乙師祖仇薄燈。
裴棠錄將玉牌翻來覆去地看,簡直就好像想要在它上面看出個花來一樣。
而他也確實是想在玉牌上看出花。
自從小師祖在七歲那年一聲不吭跳了北辰山後,太乙宗就託左梁詩尋找到天工府最好的玉匠,費盡心力,打造了這塊玉牌。將小師祖的一滴血,融到了這塊玉牌裡,當時想的是小師祖什麼時候,再一聲不吭地又去了北辰山,或者哪個危險的地方,他們就能及時找到。
後來,晦明夜分。
小師祖待在太乙宗的時間越來越少。
十二年來,他行蹤不定,忽東忽西,其實也不是第一次從眾人的視野中消失。從前,太乙宗巴望著他下山,自由自在,愛去哪裡去哪裡,可這十二年來,他們卻恨不得,他依舊隻在太乙宗待著。
在太乙宗待著,他就永遠隻是太乙宗的小師祖。
上梁揭瓦,他們就搬梯搭凳,下河撈魚,他們就截水斷江。
那時候的太乙宗,有一個愛穿紅衣的少年。
有一群陪他鬧的人。
簡簡單單。
可自打仇薄燈一劍碎雲城,哪怕太乙的人再怎麼不願意承認,再怎麼與他人相談時,都隻稱師祖不稱神君,也無法改變一個事實:自雲中走下的紅衣少年,已經又一次挑起了整個十二洲的擔子。
唯一的安慰就是:不管小師祖去了哪裡,他留在太乙宗的玉牌,總會顯示一個大致的位置。
——他沒有切斷與玉牌的聯系。
哪怕他已經恢復了神君的身份與所有記憶。
顯現小師祖蹤跡的玉牌由掌門收管。
為此,時常會有長老們隔三差五過來裴棠錄轉悠幾圈,說是過來喝茶下棋,實際上屁股都還沒落座,就火急火燎地催他趕緊把玉牌拿出來。把個好端端的清修院子,搞成了山門養生茶話的地兒。
還是一天十二時辰,不間斷來客。
玉牌光點隻能顯示個大概位置,難為了那幾名堪輿八百年考不上丁等的長老,還有那幾個每每在太乙宗內,都能迷路上幾圈的長老,天天捏個玻璃片,攤開張十二洲的地圖研究上大半天。
要是恰巧,光點所示附近的城池數目比較多,一群長老十有八九,要為小師祖到底是去了哪個城吵起來。為了證明自己說得有理,還要搬出地方風物語裡面的記載,舉例證明這座城池盛產什麼什麼,小師祖喜歡,肯定會去……
天可憐見!
劍修刀客偏科幾千年,何時像個文人一樣,去研究那些傷春感秋的遊記洲錄?
長老們沉迷風物雜說,看得興起,每每就要順口給底下的弟子們布置點相關的功課……有史以來,太乙宗藏書閣裡,地理部的典籍,首次一躍成為宗門搶手貨。
消息傳到外邊,甚至還引發了不小的猜疑。
有說太乙野心勃勃的,也有說太乙不務正業的。
種種說法轉了一圈,又傳回到太乙眾人的耳朵中。他們除了苦笑,還能說什麼?他們想勸小師祖留在太乙宗,卻連開口都做不到……且不說,小師祖已然成為神君,已然重踏塵路,就連如今的太乙宗都不再位居東洲了。
空桑。
重返空桑。
這本來是太乙宗開宗立派萬載,一心追逐的願望:最初,被逼護棺遠走東扶風的那些先輩,他們最大的心願,就是重返空桑,讓所有的謊言都被驅逐幹淨,讓所有塵封的真相都重現天日,讓神君的榮耀得以重新凌駕於諸日之上。
堅守萬載,終於得返。
可得返了又有什麼用呢?
先輩忘了,他們也忘了,萬載過去,空桑已經不再是當初的空桑。
縱然日月依舊在蒼蒼扶桑之上起落,光芒萬丈,可扶桑下的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篝火和鼓點。回到這個地方,重新見到熟悉又徹底改變的一切,除了悲涼和譏諷,還剩下些什麼?
小師祖在空桑待的時間很少。
寥寥無幾回來,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空桑未定峰的高閣上,獨坐銀屏,看燈飲酒。一次也沒有再登過扶桑神木。
——分明在很久很久以前,神君總是喜歡在扶桑枝上小憩。
空桑……
物是人非事事休的空桑有什麼用?
還不如東洲的仞江與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