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千萬名海妖同時松開弓弦,千萬根勁弦同時回彈出千萬聲爆音,千萬根骨矛在爆音中呼嘯而出。
顧輕水抬頭,瞳孔中印出密密麻麻的骨矛。
遮天蔽日,猶如一片斜飛而來的暴雨。
……暴雨打在山中的破屋上。
爐炕裡的木柴還在燃燒,一師一徒圍在火邊,等酒熱肉熟。師父問徒弟,你覺得什麼是劍?徒弟說,斬不平,鳴不義,就是劍,一往無前,不懼浮塵,就是劍。師父又問,那若有一天,有人行不義,但這人是你的血脈兄弟,你殺不殺?
徒弟說:殺。
再有一人,□□婦女,以凡人煉丹,但此人是你多年同門,曾數次救你。你殺不殺?
殺。
再有一人,執於強兵,走火入魔,但此人是傳你以道,授你以業,於你有再造之恩的人……即是為師,那你殺不殺?
……殺。
屋頂的雨噼裡啪啦,屋內的火漸燒漸旺。
靜得驚人。
師父笑。
笑說:……輕水啊,你能修成第一劍聖,但你的道,怕是修不成啊。
顧輕水閉上眼睛,修道三十載,劍刃血親,修道三百載,弑殺師尊,修道八百載,親除獨子……血親兄長驚愕的臉,師父平靜的臉,獨子惶恐不敢相信的臉……所有死於劍下的人浮現在他眼前,旋渦一般。
空中的新鬼,唱著舊日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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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矛呼嘯墜落,帶起的風,針砭入骨。
“西北……天不足!!!”
顧輕水猛然睜開眼,嘶啞的,寒鴉一般的悲號破空直上。
西北天不足!老來知天寒!
血光衝天而起,萬箭破空而過。
千萬根足足有一丈長的猙獰骨矛同時釘進一面巨大的光滑冰壁,骨矛貫穿枯槁高瘦的人形,在冰壁上釘出一道暗紅色的血肉輪廓。脖頸、肩膀、雙臂、胸肋、大腿……軀幹四肢全都被震做粉碎。
隻有一顆頭顱,在骨矛之間,完好無損。
頭發花白。
目不瞑,魂不安。
面向東南。
………………………………………………
棲息在峰巒崖壁樹叢中的飛鳥忽然就像預感到了什麼,不安地飛起,徘徊在半空中,鳴聲不絕。在習武臺上打坐的御獸宗弟子睜開眼,詫異地看著黑色的寒鴉成群結隊,羽翼撲扇不休。
“奇怪,這啞巴烏鴉好久沒叫了,今天怎麼這麼吵?”身穿青灰色長衫的值山弟子撓頭問旁邊的師兄,“師兄,該不會是你又去偷它們的金子了吧?”
“呸!本師兄是那種人嗎?連幾隻烏鴉的私房錢都饞。”師兄頓時翻臉。
“……欸,不是嗎?”
“我看你是皮痒了……”師兄一撸袖子,把指節按得咔嚓咔嚓作響。
值山弟子拔腿剛要跑,忽然天空中的烏鴉群齊齊發出一聲啼鳴,悽厲得兩人同時頭皮一麻。一種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也就是在此時,莊嚴浩大的鍾聲,再次淹沒整片主宗,鍾聲震散峰脈之間的海霧水雲。
“山鍾又響了。”青灰衫的值山弟子驚愕,“第二次了……這、這響得也太頻繁了吧?難道真要……”
他師兄皺起眉,朝主宗大殿的方向看去,最巍峨最雄偉的主峰上,隱約可見,一片古樸的灰石巨殿屹立在雲霧之間。前幾天山鍾第一次響的時候,主宗內所有長老都趕到那裡去了,一連數日,人影不見。
如今山鍾又響了。
“……長老們作出什麼決議了?”年長一些的師兄喃喃猜測。
話音剛落,就聽見他們峰脈上空,響起主持峰脈的長老們熟悉的聲音:
“內門弟子即刻聚集!”
不僅是他們所在的峰脈,御獸宗內,所有峰脈上空都響起了類似的通知聲音——全宗緊急聚集!
“快走。”
青衫弟子還在發愣,師兄就已經拽住他,往峰脈的山石大道場趕去。兩人匆匆踏索橋而行,忽然看見,從主峰上下來幾個人。青衫弟子隨意地瞥了一眼,猛然站住腳步,一把扯住師兄:“師兄!你看!那……那……!”
“那什麼那……”師兄不耐煩地一轉頭。
這一轉頭,他頓時也跟著傻在當場。隻見兩名執法堂的執事帶著六七名執法弟子,押著一個人匆匆朝地牢方向走去。被押著的人身著黑色勁裝,眉長而濃——赫然是年輕代弟子中最受歡迎的曾清,曾師兄!
“曾師兄?”
不僅是他們兩人,所有看到這一幕的趕路弟子全都驚呼出聲。
普通宗門弟子犯錯向來隻是由戒律堂加以訓斥教育,隻有犯了宗門重罪的弟子才會由執法堂出面。可是,怎麼可能?……誰都知道,作為西洲第一劍聖,顧輕水的親傳大弟子,曾清向來是最恪守宗門規矩的一個!
他們唯一一次,見到曾清師兄違背宗門規矩,還是幾天前,在宗門內御劍飛行。
但那也不至於進執法堂吧!
幾位暗慕曾清師兄的女修立刻趕上前去,想要問執事這是怎麼回事,還未近前,兩名執法堂執事立刻出示宗主手諭,厲聲呵斥眾人離開。
“……曾、曾清師兄。”一位圓臉師妹固執地擋在前邊。
執事目光一冷,揮袖要去掃開她。
一直低垂頭的曾清師兄忽然抬起頭,一把攥住執事的手腕。他一抬頭,眾人又是一驚,隻見往日沉穩溫和的曾清師兄此刻眉心一線通紅,幾乎要滴出血來,眼眸漆黑,氣息暴戾非常——分明是即將走火入魔的徵兆。
“你!”
執事一驚。
“滾!”
曾清抬起眼,額前碎發被風拂開,露出一雙隱布血絲的眼。他從牙縫中擠出字,手上寒光一閃,硬生生突破鎖靈鏈的禁錮,爆發出冷厲的劍氣,劍氣一掠而過,執事慘叫一聲,捂著斷腕,疼得整張臉都扭曲了起來。
唰幾聲,剩下的那名執事與另外六七名執法弟子長劍出鞘,萬分戒備地將他團團圍住。
“曾清!”執事厲聲喝道,“你忤逆師長,不知禮儀,違背宗規,刺殺宗主。罪不容誅,宗門念在你師父往日清正忠直的份上,已經饒你不死,隻是令你於地牢中思過!你竟然還敢殘害同門,當真是瘋了麼?!當真以為宗門不會處置你?”
“瘋了?”曾清雙手一分,纏繞在手腕上的鎖靈煉驟然繃直,發出令人耳膜發酸的嘎吱聲,銀光跳動,深深陷進皮肉裡,磨出血來。然而他好像全無痛覺,“我瘋了?哈哈哈,你們居然說我瘋了!”
曾清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你們居然說是我瘋了!”
執事眼皮一跳,長劍一橫,毫不猶豫地前刺過去。
咔嚓。
鎖靈煉與長劍相撞,眉心生出紅痕的曾清雙手一轉,低吼一聲。執事隻覺得一股巨力順劍而來,重重撞在胸膛上,忍不住大叫一聲,松手向後跌去。轉瞬間,長劍就入了曾清手中,劍光倒轉,一連串刀劍碰撞之聲響起,執法弟子接二連三地踉跄後退。
驚呼聲四起。
誰也沒見過曾清師兄這般發狂的模樣,一時間人人愕然,不知到底是發生了什麼變故,就連幾位心慕於他的女修都面露懼色。
“寬宏大量?”曾清雙手握劍,旋身朝斷了一腕掙扎爬起的執事斬下,“狗屁的寬宏大量!我師父一千多年來,為宗門盡了多少力?多少次舍生忘死,到頭來就把他當做一顆棄子!你們也有臉提我師父!”
他滿腔恨意,滿腔憤慨,滿腔怒火,盛怒發狂之下,一劍殺意淋漓,絲毫不留手。
眼見就要血光飛濺,一聲冷冷的叱喝從主峰山頂的灰白雄殿內傳出。
“放肆!”
劍鋒懸停在半空中,險些人頭落地的斷腕執事連滾帶爬地從曾清劍下逃開,恐懼萬分。黑色勁裝束的手腕劇烈顫抖著,曾清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起來,額頭上滿是冷汗。無形的壓力落到他身上,沉重得能把人碾碎。
咔嚓。
地面出現一道道裂縫。
“跪下。”
聲音再次響起,冷漠叱喝。
伴隨一聲悶響,長劍鏘然落地,曾清的膝蓋重重地磕在地面,隱約能聽聞骨裂之聲。
“曾清,”聲音從主峰傳來,“宗門又何嘗忍見你師父赴死?你是他長徒,當比他人更知你師父心性如何。顧長老舍身為宗門赴古海,是為大義,可歌可泣。你既然受他衣缽,需不辱沒他的英名。”
……英名?
汗水滴落進眼睛,刺痛,生澀。
曾清的十指深深抓進地面,沉重的壓力壓在他肩上,靈氣沉如泥牛,骨重欲裂。別說吐氣發聲了,就連呼吸都艱難。
“……好好想想吧,莫要辜負你師父的教導。”
聲音幽幽嘆息,似乎變得和緩了一些,夾雜幾分惋惜悲憐。
一道無形的清風掠過。
曾清不由自主地張口,吐出一大口血,眉間的紅線顏色變得黯淡,整個人隨之萎靡了下去。丹田七竅,靈氣靈識,轉瞬間空空蕩蕩,從御獸宗年輕一代的天之驕子,跌落成比凡人還不如的廢人。
“帶他下去。”
幾名執法弟子戰戰兢兢地過來,抓住他的手臂,拖著他向地牢方向走去。
破碎的膝蓋拖過砂石粗糙的山路,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一路上,所過之處,弟子們呆呆地站著,寂靜無聲。
曾清想笑,想放聲大笑。
又想放聲大哭。
……師父啊。
您真該看看……看看這個樣子的御獸宗!看看那個大殿裡所有人的真正面孔!
悶雷聲響。
“誰?!”主峰的大殿中那道聲音再次響起,與先前呵斥曾清時相比,陡然多了幾分驚怒。
那聲音剛落,御獸宗上下從長老到最普通的弟子,都感覺到一股鋒利的氣息由遠及近而來。被半架著拖行的曾清猛然抬起頭……這道劍氣……
下一刻,
山風震動。
一道血色的長虹從天而降,垂直朝御獸宗主宗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