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他聲音很輕,不見怒意也不見疲憊。
好像已經麻木,已經習慣。
習慣了一次又一次將抵終點時,又橫生波折,想要的如鏡月水花般,伸出去,中間卻總有一段很長的距離。因為習慣了,也就不再失望也不再動怒。
陸淨靜了靜,抬手捏了捏額頭:“莊九燭乘坐的飛舟目的應該是……”
“鶴城。”
有人忽然開口。
眾人望了過去,師巫洛立在門口的碎雪中,修長的手指將傘端正放好,抬眼看仇薄燈。
“你要找他們嗎?”
第141章 靜夜
鶴城靜眠於海灣中。
距離雲港一段距離的地方, 三十三層的雪中雙塔點燃了火。光粼粼鋪在海面上,作為御獸宗布陣以供仙鶴越冬的暖灣, 琉璃海的漁航遠不如鯨城、燭南等海城發達,舟船不多,泊於塔下。
鹿蕭蕭和小師弟趴在塔頂的八角檐下,收斂氣息,一動不動。
在遠一點,就是供養仙鶴的灘塗。
仙鶴洞察敏銳,數目眾多, 鹿蕭蕭怕被鶴群發現,不敢過分靠近。隻能藏身雙塔,遙遙監視觀察。眼下,鶴場中, 御獸宗弟子們打著火把,來來往往, 正在給經歷長途跋涉的鶴群們供上食物。
雪地的光、雙塔的光以及火把的光交錯在一起。
光中朱冠青腳的仙家白鳥涉水啄食,它們與御獸宗弟子格外熟悉,御獸宗弟子經過時, 會展開翅膀, 碰碰他們的肩膀, 啄啄他們的發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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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別碰別碰!”
抱著竹筐的御獸弟子姜林一邊縮脖子躲避鶴翅, 一邊半抱怨半開玩笑。
“小心我一個手抖全倒泥裡去了——哎呦!怎麼還偷吃呢!”
一隻單足立雪的仙鶴慢吞吞地收回長喙,正大光明地將一大串漿果吞下去, 又正大光明地繼續探過腦袋, 毫無被指責的羞愧。
御獸宗弟子姜林無可奈何:“……行吧。”
他抱著竹筐又向前走了一段距離, 就聽到前邊的風裡傳來常年負責鶴場的荷師姐潑喇喇的聲音:“……不是寫信告訴你們了嗎?今年越冬的仙鶴比去年多了三百六十二,運來的仙糧至少要多四舟才對!現在不僅沒有多, 還比去年少了兩舟,怎麼搞的啊你們!……什麼!你說得到輕巧,天寒地凍的,琉璃海的水澤就這麼點大,地皮早被我們翻過了,還能扒出什麼吃的給鶴仙們?!”
“……不是我們不運啊,實在是今年冬來得太早……”
“那就在往南一點,從滄洲運過來不會嗎?”
“姑奶奶,您說得輕巧!滄洲入瘴月可比我們西洲還要早,一路上那個瘴濃得啊,不是頂級的飛舟哪裡過得去!”
姜林緊走幾步,上前就看到護送鶴糧舟的師兄師姐們正在火堆邊休息。荷師姐拿著賬目,怒氣衝衝地和幾名商人在爭執。姜林插不上口,剛要過去同護送飛舟的師兄們問問怎麼回事,就忽然見篝火下,師兄師姐們的影子在雪地裡蔓延出黑色的絲線。
他一驚,下意識停住腳步。
在一定神,師兄師姐們全都好端端地坐在篝火邊,說話的說話,打坐的打坐,影子好端端地落在雪地裡。
……巡查了一天鶴場,眼都看花了。
姜林撓了撓頭,想著,一邊埋怨同伴白天偷懶害他多幹了好些活,一邊就走了過去。
一名與他相熟的師兄扔給他一個酒壺,笑著同他打招呼。
篝火外,荷師姐還在與商人們爭執。
一筐筐水植的塊莖和澤菜有條不紊地先行運到鶴場的各個角落,照顧仙鶴的弟子們像往常一樣,習慣性地將食物倒進雪槽,仙鶴們也像往常一樣,撲扇翅膀,拾取食物——這次運來的鶴食,數量雖少,但似乎口味比往常的要更甘甜一些。
仙鶴們吃的速度比以往快了一點。
……不對。
鹿蕭蕭和小師弟清清楚楚地知道的確有地方不對勁。
首先,莊九燭跳上了運糧來鶴城的飛舟,但下船的時候,卻沒有他的蹤跡。從飛舟上下來的商人和御獸宗弟子似乎都不知道,自家少主曾上過他們的飛舟。其次……那些御獸宗弟子和商人,真的還是“人”麼?
前一點,御獸宗的運糧舟有人留守,他們沒有確定情況,不敢冒然登舟搜查。
後面一點,鶴城是御獸宗為供奉仙鶴而建的城,布置有眾多祛穢清澤的陣法,又有數以萬計的白鶴棲息此地。普通邪祟難以混進城中。可日暮時分,所有商人與御獸宗弟子齊齊扭頭望來的場面,絕非她和小師弟的幻覺!
他們跟隨葉倉師兄跋涉西洲,一路上也遇到過混做人修的邪祟,知道這種情況雖然少見,但絕不是沒有。
石城牆上,萬幸她與小師弟反應快,沒有暴露。搬運好鶴糧後,就下城牆,混進城中,一直等到天黑,才悄悄潛到港口雙石塔上,借這兩座光鎮琉璃海的塔藏身,以窺那群不知是人還是什麼的御獸宗弟子和商人的舉動。
觀察了大半個晚上,這些人一舉一動,都普普通通。
毫無異樣。
沒有異樣就是最大的異樣!
說不出的恐懼在心中彌漫,鹿蕭蕭和小師弟看著護送的御獸宗弟子與鶴場弟子如常說笑飲酒,商人形貌鮮活地與鶴場主事據理力爭,隻覺得一股莫名的寒意越來越深。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行動才好。
積雪滑落。
眼見商人和護舟的御獸宗弟子三三兩兩起身,往休息的房屋走去,小師弟輕輕地碰了碰鹿蕭蕭的手肘。
鹿蕭蕭知道他的意思,是在問要不要想辦法提醒一下原本看守鶴場的那些御獸宗弟子。
……說實話,她對御獸宗好感不高,託某位莊少主的福,這幾天可算徹底跌到了最低點。但看守鶴場的弟子,雖然是御獸宗的,卻未曾做什麼壞事……如果鶴場出事,恐怕還要波及這麼多仙鶴和鶴城的居民。
鹿蕭蕭猶豫了下,點了點頭。
她做了個“你留在這”的手勢,就輕如鴻羽滑出,要悄無聲息地借視線死角掠向鶴場。
就在她剛要滑出塔檐時,肩膀忽然被人按住了。
誰?!
鹿蕭蕭頭皮一炸。
她袖中的劍幾乎是瞬間就滑了出來,刺向後背。
袖劍被人輕輕捏住,有道年輕沉穩的聲音傳進耳中:“不要動。”
一回頭。
小師弟不知何時被定住身形,滿臉驚慌地看著她。而塔檐下,悄無聲息多了一道身影,是個青衫的劍客,似乎和葉倉師兄的歲數差不多,容貌俊秀,就是面色有些蒼白,似乎是負傷在身。
鹿蕭蕭原本萬分驚惶,但看到他衣袖上的繡紋,一下子鎮定許多。
……你是山海閣的人?
她張口欲問。
青衫的山海閣劍客沒有回答,目光始終落在燈火不絕的鶴氅中,落在那些前去休息的商人和御獸宗弟子身上。
…………………………
梅城。
天池山頂的石亭。
師巫洛收回手。
陸淨和不渡和尚又驚訝又新奇地看著呈現在冰湖上的畫面,夜幕重重,塔光與火把交錯:“這是……鶴城的雙子塔?”
第142章 紅紙傘
鶴城, 雙子塔。
鹿蕭蕭活像被捏住脖頸的貓,動彈不得地待在原地, 眼巴巴地瞅著一隻手就制住她的青衫劍客。奈何對方不是他們葉師兄,態度隻是隨手照顧一下隔壁家不成器的皮猴子,看住別死就成,毫無讓他們摻和的意思。
……還不如喊葉師兄一起來呢。
鹿蕭蕭後悔地想。
餘光四下一瞥,她忽然看見塔瓦有意想不到的動靜,急忙扯了扯全神觀察鶴城的青衫劍客。劍客一低頭,隻見積雪上浮出一個接一個的字, 仿佛有人隔空寫字。
婁江,鶴城為龍尾之穴。
“龍尾之穴?”
青衫劍客看著熟悉的字跡,皺起眉。
旁邊的鹿蕭蕭和小師弟探頭探腦,也在瞅積雪上的字, 看到打頭的兩個字後,驚訝地望了對方一眼, 又齊齊望向青衫劍客。
婁、婁江?
這就是小師祖口中“操心老得快”的山海閣前代天才青鋒劍婁江?
正低頭看雪的婁江不知道仇大少爺是怎麼編排自己,隻是以氣代筆,迅速地在積雪上寫字做答。他寫的速度極快, 對面隔空回復的速度更快, “次二脈”“四方之氣”“六宿”等字眼單獨拆開都認識, 湊在一起完全不知道什麼意思的字眼高頻出現, 鹿蕭蕭和小師弟兩人看得頭暈眼花,幾乎想拔腿逃跑。
小師弟剛驚恐地移開目光, 就看到漆黑的鶴城中升起了一團紅光。
“那是什麼?”
他脫口而出。
聲音淹沒在隆隆巨響中。
…………………………
灼紅的冰被湖水衝向天空, 燃燒的屋檐、折斷的立柱、飛濺的石頭與積雪倒影在冰面, 破碎又重疊,仿佛一座沉寂古老的城突然被推上火山口, 在巖漿噴發的時刻由無數鏡子照出它的滅亡。
不渡和尚清晰地聽見身邊的陸淨罵了一句粗話,掠身向前,要去伸手制止。
湖水從天而降。
寒冷刺骨。
陸淨低垂頭,站在一池流光碎影中。
仇薄燈提劍起身,沒有再看水波不休的天池,“葉倉,陸淨,你們帶水鏡去鶴城。”
“是!”
葉倉向前。
陸淨衣上沾水,踏未定之波下山。
“和尚,”仇薄燈看向不渡,問道,“若龍脈震蕩,一脈之氣匯湧至天池山,你能鎮壓幾天?”
不渡和尚捻轉腕上的白骨佛珠,也顧不上顏面不顏面,略一計算,直白道:“至多半個月。”
“那你留鎮天池山,聯系左胖子,調動西洲境內的山海閣飛舟。巫羅率蠱師候於萬冢山,派所有驚鴻白駒舟去接他們,趕赴鯨城。通知半算子,鬼谷兵脈即刻出山,壓近西洲,但不可入西洲……”仇薄燈一面吩咐,一面出石亭。
太乙宗留於梅城的一名弟子匆匆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