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仇薄燈一邊亂七八糟地想, 一邊卻克制不住面上的桃荚色。
正想著,就見師巫洛似乎想喊第三次, 急忙伸手制止他。
食指剛按上師巫洛的唇,就見月光下,那雙銀灰色的眼眸掠過一絲罕見的笑意, 輕輕淺淺, 好似太古的冰川消融, 折射日光。
一點埃塵也不染。
……笑了。
念頭一掠過。
緊接著, 才是:這人故意的。
仇薄燈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是高興多一些,還是無言多一些, 隻是覺得剛剛吃的糖葫蘆用的冰糖與山楂是不是後勁太足了些, 酸澀與甘甜久久不散。
終於, 他自己也笑了起來,笑得眼尾微湿, 眼眸卻是同樣明亮。
“學壞了?嗯?”仇薄燈拿額頭去抵師巫洛,尾音上揚地問。
師巫洛不回答,隻是小心翼翼地抱著他,雙臂環過他的脊背,兩人一起滾下不大的黑石,倒在雪中。仇薄燈的紅衣與他的血衣重疊在一起,在白茫茫的皎潔裡,鋪成一地的雙紅喜。師巫洛翻了個身,一手按在雪中,半撐起身。
十指相交相扣,夔龍镯相碰撞。
細雪在他們的發上碾磨,紅衣鋪展成床,血衣褶皺成毯。傍水的古林環繞成川,高天的白月垂照成廬,孤崖的紅梅飄落成彩。
“你這是什麼?你這是……”
仇薄燈唇中咬了一縷汗湿的頭發,斷斷續續的說。
“……以下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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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巫洛輕輕笑了下。
他蒼白清瘦臉頰沾上一片寒梅紅,在月下氲氤成冷戾又妖冶的刀客。原本清冷如玉的聲音帶了一絲絲輕啞,克制而又莫名蠱惑。仇薄燈本要別過頭去,卻被那一線紅給吸引了注意,探身去觸碰他的颧骨。
臉頰相近時,師巫洛指節分明的手扣住他脖頸,一翻身,成了個貨真價實的以下犯上。
“唔。”
仇薄燈悶哼一聲,右手按進雪裡,差點歪身倒下時被師巫洛扶住。
黑石白水,垂枝梅。
師巫洛的發散在血衣上,發間沾花。也許是月色太美,也許是梅花清貴,他身上的冷冽都退去,成了年輕的紅塵戀人。月光流過他勁瘦卻不算單薄的胸膛,生前的傷痕都消失了,隻剩下線條流利有力的肌肉。
“以下犯上的話,您教我麼?”他頓了頓,又低低喊,“師尊。”
“……”
是真的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仇薄燈勉強端起為人師表的模範,斥責他:“胡鬧。”
可阿洛在看他。
這一地的雪光與月色,都變成了銀灰的眸光。
“輕點。”
仇薄燈別過臉,按住師巫洛的肩膀,指引他扶住自己。
一片積雪從灑金梅的花瓣滑落,簌簌墜下。一片嫣紅的梅花從黑發間墜落,落到少年精致的鎖骨上。年輕的男子與少年在雪與花下擁抱,胡鬧,他們忘掉了死死生生的千萬年與情定又別離的十二年,也忘掉了天上人間的恩恩怨怨。
至少在天亮以前,他們還有很長時間。
廝殺也好,權衡也好。
且到明天再說吧。
……………………………………
次日,積雪滿天山。
昨夜入更後,梅城沒有什麼變故,陸淨和不渡和尚也就稍稍放心了些,沒有再去找仇薄燈和師巫洛——反正有仇薄燈在,師巫洛就算真失控也應該不會出什麼大問題。至於天道墜魔的消息……既然傳出去了,一時半會也沒辦法解決。
那就隻能先琢磨一下婁江的事。
天池山的院落中,仇薄燈和師巫洛還沒回來,不過傳了訊說,去看梅城的風水變化,為定星表做最後的核算。
接到這個消息,陸淨和不渡和尚一面徹底放了心,一面卻也就頭疼起來了……仇薄燈這邊事情差不多都準備好了,偏偏山海閣在運輸定星表的材料上出了岔子。
“危山……長留山……”
陸淨一邊核對《西洲堪輿圖》,一邊口中喃喃道。他拿了張宣紙,正在寫寫畫畫,根據左月生那邊傳來的新消息,試圖分析出一條婁江出事的地點。
“積石川……”
這些年,婁江的名氣卻大不如從前,在江湖中泯然眾人,成為一掠而過的流星。
但事實上,婁江的修為進展極快,一柄三尺青鋒劍意隱約已經達到化腐朽為神奇的境界。隻是他的選擇和父親一樣,心甘情願成為山海閣暗中的護衛和影子,有意從世人的視線中消沉下去。
“……欸,”陸淨忽然停下筆,問不渡和尚,“婁媽子怎麼會選這一條路線?積石川瘴氣比其他地方厚重許多,不好走啊。”
不渡和尚探過頭來看了一眼,道:“他應該不是要走積石川,而是打算從琉璃海的中間橫穿過去。走琉璃海比走樂遊山要更穩妥一些,樂遊山之前出了兩三起招魔事件。他若一個人,倒也無妨,但運送的是星表的材料,能避就避……嗯……”
話說到這裡,不渡和尚忽然停了一下,猛然抬頭看陸淨。
“樂遊山的招魔引是你負責處理的,我當時不是說過,覺得這兩次招魔,有些弱嗎?”
“那是因為本公子實力強勁,智勇雙全,所以他們土崩瓦解。”陸淨下意識地為自己正名了兩句,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不渡和尚的意思,“你是說……”
“樂遊山的招魔引事件是特地為婁江設的。”不渡和尚神色凝重,“為的就是讓他率領山海閣的飛舟取道琉璃海!”
陸淨的毛筆懸在空中,片刻,他突然丟下毛筆,就翻出聆神牌。
“你做什麼?”不渡和尚問。
“我給我哥傳個消息,”陸淨道,“我三哥前天給仇大少爺送完瓊鏡後,就起程回藥谷去了……他走的也是琉璃海那條路。”
正說話間,葉倉匆匆闖了進來。
“……小師祖,御獸宗的那個家伙跑了,”葉倉一抬頭,愣了一下,“怎麼隻有你們兩個在,小師祖呢?”
“他出城去了。”不渡和尚回答,隨即皺了皺眉,“你剛剛說,御獸宗的那位莊施主,偷跑了?怎麼回事?”
“這件事怪我,”葉倉愧疚地說,“是我疏忽了……”
……………………………………
呼呼的北風刮過大地。
西洲破碎高聳的山川溝壑,在冬季成了一片橫亙的十弦琴,山脊是琴弦,北風是撫琴人。
“今年的風怎麼這麼冷?”
一名橫圓豎闊的商人搓著手蹲在飛舟頭,凍得哆哆嗦嗦。
“厲風來得早,鯨群來得晚,冰川快逼進海城了,怎麼可能不能?”旁邊回答他的人是個瘦成竹竿的御獸宗弟子,一邊掌舵,一邊看飛舟舟頭的相風杆,“……還有半天就到了,再過個半柱香的功夫,你進去通知他們把荸荠、苦草、眼子菜那些分類收拾好。別一會到地方亂成一片。”
“好嘞好嘞。”胖商人滿口答應。
見這次接舟的御獸宗弟子態度和善,胖商人搓了搓手,琢磨半天,小心翼翼地試探問道:“那個……仙長唉,小人聽說最近西海海妖和三十六島的大妖聯合起來,趕在那什麼仙妖會盟前興風作浪……要神君命御獸宗向西海妖族退讓,這事兒,是、是真的還是假的?”
御獸宗弟子神情瞬間有些低沉。
胖商人見他神情變了,急忙連連擺手說:“俺就是茶館裡聽人瞎嚷嚷,哎呦喂,我這嘴巴,”胖商人說著,給了自己一個聲音大力道小的耳光,“讓你胡說八道,讓你胡說八道!”爾後堆笑,“仙長勿怪,仙長勿怪!”
駕舟的御獸宗弟子石南苦笑,道:“確實是有這事。”
“是真的啊?”
胖商人的眼睛立刻瞪得圓溜溜,一副格外驚愕的樣子。
石南猶豫了一下,點點頭:“我聽師父說,神君在三天前,傳訊與掌門……如果按神君的意思,我們御獸宗需要在一年內,廢除已定的血契。”
“什麼?”胖商人張大嘴巴,灌了一大口北風,咳了個驚天動地,然後猛一拍大腿,“解開所有血契?這這不是要放所有妖怪自由嗎?妖就是妖啊,解開血契怎麼得了!”
石南皺了皺眉,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最後隻能搖搖頭。旁邊的胖商人木頭似的駐了半天,大冬天裡生生被這個消息嚇出了一身汗。
他們城池地貧土瘠,除了血契需要的芸綾草外,不適合種其他東西。以往是御獸宗的幾大供奉地,靠向御獸宗每年運送芸綾花換取的金銀為生……萬一這血契真廢除了!他們城池可不就遭了嗎?
……六嬸子家種了,二伯家種的更多。
胖商人心底飛快地算了一下,算得眼前就是一暈。
芸綾草生雪下,貌若枯蔓,經歲寒渡春光而生,要到每年的晚春才能開花。去年一年的收成到了今冬也快花得差不多了,大伙兒都等著冬去春來,採摘芸綾花以換新一年的錢財。若御獸宗血契真的廢除,今年豈不是……
還沒等胖商人心焦出個結果,飛舟搖晃了一下,就進入了西洲仙鶴南渡的越冬地。
一片有若碧天,映照清光的海在峽灣中展開。
琉璃海。
西洲多高寒,內海一入東,便多要為冰所封,唯獨這琉璃海的南端因地勢,沒有結冰期。御獸宗便在此地,布下削弱西北厲風的陣法,使得它成為西洲境內諸多仙鶴在冬季的棲息地。但琉璃海南灣,海澤食物有限,無法供養西洲洲內近四分之三的仙鶴族群。
每年冬天,御獸宗就要花不少銀兩,用飛舟從西洲南部幾個較為暖和的地區,把大量的荠等運送到琉璃海南岸的鶴城。
冒寒蹲在飛舟舟頭的胖商人前年花了不少銀兩,才從御獸宗一長老手中爭取到了這份差事。
琉璃海到了,離鶴群居住也不好了。
駕舟的弟子催了一聲,胖商人雖然操心家鄉親朋明年的生計,但眼下也隻能先進舟艙去通知其他人。
一進飛舟舟艙,就被從過道頂端滾下來的人砸了個結實。
“哎呦!”胖商人慘叫一聲,“哪來的……”
後邊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扯了塊花花綠綠的布堵住了嘴。
另一邊,一艘驚鴻白駒舟比這幾條御獸宗的運糧舟更早抵達鶴城。
鹿蕭蕭和小師弟腳步飄忽地從飛舟上下來,在海邊嘔了好一陣子。
小師弟一邊咳嗽,一邊哭著臉問:“姑奶奶,我們沒等葉師兄同意就追出來抓人……真的不會闖禍嗎?葉師兄知道了,會被氣死的吧。”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懂不懂?”鹿蕭蕭翻了個白眼,站起身,“所謂‘兵貴神速’,等葉師兄同意,我們能跟上這姓莊的?再說了,這姓莊的能跑掉,還不是因為你昨晚喝過頭了!別廢話,跟我走就是了……嗯,他跳上去的飛舟是御獸宗的運糧舟,我們去仙鶴灘蹲一蹲。”
說著,她磨了磨,露出一個陰森森的,殺氣十足的笑。
“小師祖在梅城他也去梅城,說是巧合誰信啊?……哼,御獸宗就沒什麼好東西!讓本姑奶奶看看,這家伙之前賊兮兮地跟蹤我們,到底有什麼陰謀!”
第140章 龍載群星
“阿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