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因為在大荒中,一切邪祟,一切魍魎,一切死魂,都要被它掌控,都能被它操縱。
因為……
“你就是大荒。”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落下,卻好似虛空中炸響了無數道鳴雷,令無邊無際的黑瘴驟然沸騰翻湧。
…………………………
黑瘴一重一重,如千萬猙獰的巨獸,如千萬高舉的潮水,湧過人間與大荒的分界線。此時此刻,若有稚子要來再畫三界的大概地圖,那麼在紙張正中心,原本就不到紙面十分之一的人間要變得更小,小得可憐。
因為黑瘴已經從四面八方,抵達十二洲的海岸線。
原本位於十二洲外圍的三十六島沒有任何阻攔的措施,黑瘴得以暢通無阻地從島嶼與島嶼之間穿過,一路浩浩蕩蕩地湧向人間的洲陸。
“你們果然選擇了大荒。”
麻衣沾血的葉暗雪輕聲說。
滄溟海面已經被穢不可言的黑瘴席卷。
重重疊疊的死魂野鬼太乙宗長老身邊似流水,似霧氣地奔湧而過。它們的面目不斷地交錯變化,變化成許許多多長老們熟悉的臉。若換成普通的修士在這裡,早已經被無相的死魂牽引動心中的執念,迷失在黑暗中。
然而太乙宗長老隻是平靜地重新聚攏成陣。
八十一峰僅餘三十二脈。
清雲重新霍然排向東西兩側,依舊是東起燭南,西至鳴瀧灣,千裡之內雲氣湧蕩,白霧灌海,依舊拉起了一道巍然高牆,將三十六島的去路阻斷。三十六島的百萬大小妖怪雖然也死傷過半,但在隨黑瘴而來的死魂的相助下,數量不減反增。
盡管如此,餘下的三十二位太乙長老沒有人後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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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皆以一擋萬。
“是啊,”牧狄由騰龍化回黑衣白冠的人形模樣,漠然回答,“既然十二洲是你們修士的人間,那我們妖族為什麼不能選擇大荒?”說著,他譏諷一笑,“我們妖可不都像你們人,隻能苟活在城池之後。”
葉暗雪皺了皺眉。
的確,有很多妖能夠生活在瘴霧中,隻是生活的時間越長,它們就會變得越加兇狠暴戾,最終徹底被本能掌控,就像曾經被山海閣驅逐的蠱雕青蝠一樣。三十六島與十二洲關系惡劣至此,也和妖族這個特性有關。
太古末年,太多妖族被瘴霧影響,變得越來越嗜血兇狠,而那時候神君已經隕落,沒有誰能約束它們。兇戾的妖族越來越頻繁地襲擊城池,吞食活人。而不周山傳道之後,已經有反抗之力的修士們為血親拔出刀劍。
矛盾愈演愈烈後,仙妖之爭爆發。
戰爭爆發時,唯一能控制局勢的神君卻不在了。
事態一發不可收拾。
生死廝殺席卷了所有的妖和所有的人,雙方的屍體越堆越高,仇恨越結越深,最後,喜歡陽光與日月,性情溫和的大妖留在十二洲,成為“城神”,痛恨神君與修士的大妖遠走海外,成立了三十六島。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恨他嗎?”
牧狄忽然問。
“殺你們的是仙門,與你們有仇的也是仙門,你們該恨的不是他。如果他那時候還在,不會坐觀妖族被放逐出十二洲。”
“是啊,他不會。”牧狄輕聲回答,爾後縱聲大笑,“我們恨的就是他不會!”
“他到底有沒有想過?人妖相爭,隻能存其一?!”
他大笑揮刀,笑聲有那麼多的恨意,卻恨得那麼疲憊無力,那麼地空空蕩蕩。他的袖子邊沿翻湧起漆黑的浪潮,他在瘴霧裡如魚得水。他的長刀與葉暗雪的長劍碰撞,激蕩起排山怒浪。
刀與劍摩擦處的火光,照亮他宛若人族青年的臉,也照亮他額角的鱗片。
“食人本我性,何罪之有?”
最初的空桑隻是大夢一場,現在三十六島已經醒了。
他一刀橫揮,刀光在黑瘴中留下一道扭曲的電光。
…………………………………………
滄溟海上的人與妖被血仇的旋渦攜裹,誰也沒有發現本該湧進洲陸的黑暗不知為何在海岸線上停下來了。
大荒蘇醒,全面暴張進攻十二洲的步伐被制止了。
——在仇薄燈一劍擊傷黑影的剎那。
你就是大荒。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落下,所有好不容易從血河腐肉中爬出的荒使如遭雷劈,全部呆愣在原地。反倒是更早一步回到祭壇上的鬼谷子深吸一口氣,仿佛早已經也有了幾分猜測——既然人間有天道,那麼大荒自然也有可能誕生自己的意識。
隻是……
對於十二洲來說,這可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事。
黑影伸手。
手掌在自己肩頭拂過,缺口被填補上了,盡管與原先相比要虛幻許多。
它沒有否認仇薄燈話,隻是反問道:“你知道三十六島的選擇是什麼嗎?”
仇薄燈橫劍,微微垂眼,指尖按過長劍劍身:“不算難猜。”
他的語氣很平靜,沒有黑影預想中的苦痛。
這讓它有點失望。
“懷寧說,最初的空桑是個很美的地方,天神地妖與凡人還沒互相廝殺,但事實證明那隻是個夢……”黑影開始劇烈地鼓漲,又劇烈地收縮,像一團流動不定的液體。一時好似千足的蜘蛛,一時又好似手足顛倒的扭曲人體,仿佛它正在擇撿所有強大的肢體拼湊自己,又仿佛真正的它正在從一個皮囊裡鑽出來。
它的形體變得越來越古怪,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魔非魔,似神非神。
就像瘴霧中的死魂,無相無形,又萬相萬形。一種沉凝的壓力隨著它變化出現了,幽冥城內,不論是祭壇上的鬼谷子還是祭壇下的荒使,都隻覺得自己如一葉舟,至身在一片囊括上下左右前後的墨海裡,他們即將被擠碎。
“枎城也好,鱬城也罷,枎木愛人,人愛枎木,神鱬護人,人護神鱬,乃至燭南的仙人兩相護,都不過是……”
原先照亮幽冥城的血河暗紅色的光猛然消失。
暗紅血光消失的剎那,黑暗吞噬了一切,上下消失了,左右消失了,前後也消失了!無論是鬼谷子還是荒使們心髒都猛然跳動了一下,被一種本能的畏懼給攥緊了。因為那一瞬間,四面八方的黑暗猛然收束!
壓緊!
冥昭瞢闇,無地無天。
黑影伸出手。
抓向它最忌憚也最垂涎的敵人。
“痴人夢影!”
無分上下,無分左右,無分前後,數不清的枯焦手臂同時探出,同時伸向白衣輕拂的仇薄燈。每一條手臂,都來自不同的個體,像從古至今,所有死在黑暗中的神鬼妖魔的屍骸被聚集在一起。
仇薄燈不退不避,一人一劍,如鶴扶旋。
再無這樣優雅的舞蹈,寬袍廣袖在半空中揮灑出一片清越的光輝,長劍的劍身流動水一樣的波紋。再無這樣皎潔劍光,皎潔到埃塵不染……他已經把所有的脆弱掙扎全留在另外一個人那裡,他已經把落滿肩頭的經年埃塵全都抖去。
今天他還是最初的神君。
一身孤勇,無懼疼痛。
他在至穢至濁的大荒中,以劍為筆,潑灑出一輪古往今來,從未改變的月圓。
太古月圓,今朝月圓。
“那就讓我……”
一隻隻從暗中伸出的枯焦手臂被白月絞碎,如飛塵般從月輪的邊緣逸散,宛如飽蘸清水的狼毫在濃墨中潑洗出一輪清輝。
“再夢三千年!”
第115章 我自守人間
大荒中升起萬古一現的白月。
照亮生者與死者的瞳孔。
不知多少死魂, 也不知多少骷髏與殘存的荒使一起抬起頭,同時仰望這輪白月。
月光照在死魂臉上, 模糊不定的面容變得迷茫,月光照在骷髏空洞的眼窩中,它們下意識地朝白月伸手……它們在幽暗中徘徊太久,久到已經遺忘了日月的模樣。唯獨荒使們尖叫躲避。
紛紛揚揚的碎骨中,白衣的神君大袖回旋,他手中的劍已經消失了,已經沒人能看清他的劍影, 隻能看見將他整個籠罩住的月光。
他就是劍,他就是月。
他就是天上人間的皎潔。
死魂在月光中蒸發,骷髏在月光中粉碎,人也好, 魔也好,妖也罷, 所有從黑瘴中伸出的手都盡數破碎。
碎骨簌簌而落,仿佛大荒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雪。
飛雪稜層,撐拒滿月。
滿月在最皎潔的剎那中斷, 兩隻曾經託載過烈日的巨手握住了月影的兩側, 由十二柄飛劍凝成的劍與它相撞, 隻撞出刺目的暗火。巨手在碎去的月光中, 又猛然一合,像攏一隻舞蹈的雪蝶, 要將仇薄燈擊殺於掌心。
“神君!”
鬼谷子瞳孔一縮, 向前邁出一步。
巨手相擊, 聲如山合。
月影徹底消失了。
但它沒能攏住雪蝶。
山合的剎那,仇薄燈筆直向上, 及時落在巨手的指尖,斷劍低垂,廣袖跟著從虛幻瑩白的小臂上簌簌落下,仿佛朝城的蜉靈棲息時娓娓垂落的柔翼。他低頭,看見故友。
誇父。
死去已久的誇父半隱半現在昏暗裡,須發盤結,一若當年。
“神君……”
祂枯裂的嘴唇瓮動。
仇薄燈恍神,最初的空桑,大家決定去建北辰極前一晚,朱雀燃起篝火,誇父被牧狄嘲笑傻大個,勒令一邊待去。祂不生氣,笑呵呵靠扶桑盤坐,一手敲鼓,一手託月,問,神君飲酒否……黑影一閃而過,一掌擊中他後背。
他撞身進淤壤裡,又自淤壤中扶搖而起,御劍向前。
一肩帶血。
淤壤排空,如重重濁浪,誇父託月的手深深陷進血汙中,祂僵直轉身,看向避開這一掌的仇薄燈。這一轉身,露出它腐爛過半的胸腹,肋骨間爬滿大大小小的妖魔,成為大荒孕育邪祟的巢穴。
唯獨雙臂、肩膀與頭顱栩栩如生。
“神君,飲酒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