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他從半空跳下,鼓足勇氣朝圓臉姑娘張開手臂。
飛舟上一片善意的促狹的笑聲。
姑娘通紅了臉, 一把把劍砸他懷裡, 扭頭就走。
那名弟子傻笑著抱著劍跳上飛舟, 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了。
左月生微不可覺地龇了龇牙, 酸的。
悶雷越來越密集,所有人準備就緒, 飛舟懸停, 等待即將到來的命令。
煙畫棠越過左月生。
“出發!”
滄溟浩蕩, 煙畫棠落在最前面的一艘飛舟,所有長老所有弟子同時高聲應喝, 飛舟船舷兩側的鹘翼披風板同時展開。鹘翼鼓振,破風急旋,如蒼鷹翱翔,一頭扎進茫茫夜色。沒有人回頭。
左月生站立不動。
婁江站在他背後,就像他的影子,就像曾經的樓鶴軒之於左梁詩。
“一群狗日的雜碎,想把整個人間吞下去,也得看看自己的胃口好不好!”左月生緩緩地轉身,臉上的肌肉扭曲抽動,“老子崩了他們的牙!”
“要火鉗嗎?”
婁江抱著劍問他。
左月生一愣。
以前跟閣老們的孫子徒弟打架打輸了,他也整天嚷嚷著放狠話,要背地裡下黑手把他們的牙敲掉。有一次,被揍得狠了,婁江就默不作聲真翻了個火鉗,帶他去把那龜孫的牙給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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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火鉗搞不動,”婁江還是那副老成的古板臉,“可以去偷老天工的火鉗。”
“行。”
左月生咧嘴,砸了他一拳,然後大踏步朝山海大殿的方向走去。
千舟急航,消失不見。
贈劍送別的圓臉姑娘去而復返,望著空蕩蕩的天,慢慢地蹲了下去。
這一天,天空很暗。
…………………………
月光被奪走了,伸手不見五指。
生活在十二洲的人們見慣了黑暗,每年短暫的昭月一過,黑瘴就從四面八方壓來,將一城一池的人壓在丈許厚的城垣內,可眼下的漆黑,就像是一直覆蓋在他們頭頂的蒼穹被從外面罩住,被傳說中的天狗吞食。
骡老爹扯著破鑼嗓,玩命催促:“快快快!再快點!”
走荒隊陷在一段狹窄的山谷中,骡馬牛驢的嘶鳴混雜在一起,破布帳篷和鍋碗瓢盆丟了一地。勉強點燃的火把在刮刀般的風裡遙遙晃晃,男人背著老人,女人背著孩子,哭聲與呼喊聲混雜在一起。
護荒的修士有一半已經御劍逃走了……沒人想到湧洲的瘴月會忽然提前,就連骡老爹這樣經驗豐富的老釋公也沒有發現一點瘴霧襲來的跡象。天地驟然晦暗時,眾人才匆匆忙忙頂著雷聲奔逃。
逃!
逃到距離這裡最近的城池去!
“快點快點!”骡老爹的聲音已經快啞了,分不清是在喊還是在哭嚎,“衝出這段山谷就是陌城!就有救了!快點啊!”
有若實質的瘴氣自南滾滾用來,眼看就要湧進這片山谷,死魂尖銳的哭聲已經被風傳到眾人的耳中。
牛馬畜生在這個時候發了狂,全力甩開蹄子,向峽谷外衝去。騎在牛馬背上的孩子被甩下後來不及爬起來,就被從後面湧上來的人群淹沒,消失不見,隻剩下被人群攜裹向前的母親撕心裂肺地喊他的小名。
韓二帶領著沒有逃走的那些修士落在最後,守住山谷入口。
眼看鬼氣越來越近,提前布下的陣法一道又一道破碎,護荒的修士一名接一名地倒下,有的被惡鬼剖食心髒,鮮血淋淋。有的被拖進黑瘴,被拖進黑瘴的修士在消失前,裸露在外的肌膚以驚人的速度爬上一層寒霜……最後隻剩下韓二和盧修士。
盧修士一劍斬斷一隻鬼手,將差點被拖進瘴霧裡的韓二拽了出來。
韓二把自己壓箱底的蘊靈珠丟給這個說話刻薄,喜歡顯擺的劍客:“快走!”
盧修士看了一眼走荒的隊伍,發現走荒隊已經逃出了山谷,二話不說,把蘊靈珠往一群湧過來的鬼物堆裡一丟,然後扛起腿被凍壞的韓二往外逃。快逃出去時,忽然看見有個半條腿被石頭壓住的小孩一邊哭一邊努力向外爬。
“爹——娘——”
孩子滿臉淚水。
盧修士腳步頓了頓,韓二已經掙開他,朝孩子滾過去。他罵了聲娘,拖著兩人繼續往外逃。
耽擱間,瘴霧已經湧進山谷。
無數雙灰白冷青的手從黑暗中伸出,抓向渺若蝼蟻的三個人。在即將抓住趴在韓二肩膀上的孩子時,有一位白衣少年自山谷的出口走進來,轉瞬間就到了盧修士他們面前,從他們身體中直接穿過,迎向那些渴望生者血肉的執念。
沒人看見他。
他比死魂更像鬼魅。
灰白冷青的手定格在空中,盧修士他們一無所覺地向前。
瘴霧淹沒山谷,也淹沒了那看不見的白衣少年。他沒有被霧中的魑魅魍魎吞噬,可他也不像是死魂野鬼……因為相比面目不斷變化的死魂,白衣少年的眉眼格外清晰,身形也格外穩定。
是生魂。
仇薄燈轉頭望了一眼朝城的方向。
他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騙過了一個好欺負的傻子……那個傻子明明是人間,是天道,卻一意孤行地想用一切來換他無病無災。天外天遮月也好,大荒進攻南辰也好,都不管不顧。可如果日月墜落南辰崩塌,天道也會崩塌的啊。
“怎麼能這麼傻?”
仇薄燈輕聲問。
盧修士他們逃出山谷,仇薄燈收回視線,在瘴霧中繼續前行。
瘴霧潮水般推向平原。
…………………………
陌城的輪廓出現在漆黑的暗夜裡,城牆上的角樓有人燃起火把,指引走荒人前進的方向。瘴霧滾滾而來,在走荒人絕望的哭喊裡,城門轟然關閉。
來不及衝進去的人們擠在城牆下。
走荒人建立在小小車馬上的家庭有的已經支離破碎,頭發蓬亂的女人呆呆地望著逼近的鬼魅,忽然喊著一兩個名字,笑著哭著衝進霧裡。有的還聚在一起。丈夫舉高妻子,妻子舉高孩子,把孩子從簇擁的人群上遞過去。孩子抓著繩索爬上城牆,再轉頭時,爹和娘的身影已經消失黑暗裡。
盧修士拖韓二和救下來的小孩一起登上城頭。
忽然,韓二跳起來,跌跌撞撞地衝向城牆的另一處齒垛。
骡老爹將一個人推上城頭,自己被推進了瘴霧裡。
韓二撲過去,隻抓住他的破麻袋。破麻袋裡的白色圓紙錢,紛紛揚揚,揚向天空。骡老爹的麻袋裡總背著些紙錢,說是路上遇到其他不行被荒瘴吞沒的行人骸骨,同是苦命人沒本事收屍下葬,那就給人撒些紙錢吧……
他走了一輩子荒,給別人灑了一輩子紙錢,最後一把給的自己。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難回頭。
東也走,西也走。
走東走西到墳頭。
…………………………
魂輕如羽,越山過嶺,飄忽千裡。
一路上不斷有細碎的冰塵不斷從仇薄燈虛幻的指尖飄落。
對於魂魄而言,瘴霧是個很冷很冷的地方,是一種活人所無法想象的森寒陰冷。可死魂已死,無處解脫,所以隻能日復一日地在森寒裡煎熬,日復一日地承受這種折磨。所以死魂總是在城池外徘徊,總是刻骨地憎惡活人,怨毒地嫉妒活人擁有的一切,本能地渴望回到生前的溫暖裡去。
十二洲的人們很難知道這個真相。
因為幾乎沒有人能夠以魂魄的方式,走進瘴霧,又返回人間。
這是一條幽冥路。
人間與幽冥相隔九萬裡。
一路上,仇薄燈前行速度極快,一呼一吸間便走出不知多少裡,片刻不停。
直到路過一個被荒瘴吞噬的平原,他忽然輕揮袍袖,像清水滴進宣紙上的墨跡裡,周圍的一小片瘴霧被揮散,露出雜草叢生的地面,一堆篝火燃燒後留下的餘燼。
他其實是知道的。
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再走一遍幽冥路,不是從大荒來到人間,是從人間去往大荒……可這一路冷寒無光,冷到穿再紅火的衣,喝再烈的酒也無濟於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九萬裡路。
所以要逃,要擁抱,要胡鬧。
他要的不多,隻要有那麼一場山色正好的旅程,有那麼一刻是被完完全全地愛著,這樣就夠了,他就能再走一次九萬裡的幽冥路。
而有個人卻想給他更多。
仇薄燈輕輕閉了閉眼。
……真好。
他也是幸福的。
他笑起來,俯下身,虛幻的手指穿過燃盡的火焰,仿佛要帶走篝火的餘溫。
“不冷了。”
他低聲說,說給自己聽。
仇薄燈不再停留,身影沒進流轉的瘴霧裡,衣袖翻卷。
…………………………
白紙錢被風卷著滾到一起,又被風吹著散開。
做針線活的姑娘跪在城牆頭失聲痛哭。會說書的清瘦先生講了一輩子風月,最後隻來得及給她一個小小的錦囊,裡面小心翼翼藏著她每一次丟給他的銅板碎兩,連句我心悅你都來不及講。
一條腿凍壞了的韓二站在堞垛後,愛顯擺的刻薄盧修士登上了城牆卻仗著輕功不錯又跳下去救人,救了三個人,最後一趟再也沒能上來。
有守城的修士過來領他們下來,也有城中的藥郎背著筐,挨個挨個地正骨看傷。
不知道是誰,對著黑茫茫的瘴霧,唱起了招魂的歌。
……魂兮離散,君何往些?
四方不歸,君和往些?
何舍故土,去往不祥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