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左月生說不出話。
“可能當初的巫族不是沒想過,傀術一旦流傳出去,會引發什麼血災吧。”陶容長老低低地嘆了口氣,“可他們能怎麼做?他們供奉那麼多年的神君死了啊……他們隻是想要他回來。”
一點微弱的期翼,鑄成大錯的初端。
“他們失敗了?”左月生猜測,“所以傀術流傳出去了?引發了荒厄?”
“不。”陶容長老搖頭,“傀術流傳出去是後來的事了,和當時發生荒厄無關……他們成功了。神君回來了。”
左月生愕然。
既然神君回來了,為什麼會引發荒厄?
“回來的神君……”陶容長老痛苦地閉上眼,“他瘋了。”
那是仙門不願意提及的往事。
巫族竭盡全力,可誰又能說其他的仙門不是滿懷期待地等待神君的歸來?那是不周山斷絕後人力煉造出的神骸啊……單以巫族一族之力,怎麼可能做到盡善盡美?多少人相助巫族奔走收集天材地寶?多少人同巫族一起推敲喚神的計劃?
殘缺的記載裡,單山海閣一宗,就為神君之返耗盡了大半個寶庫。當時的山海閣閣主以身入滄溟,尋覓萬裡,就為了找到一株合適造骨的玉瑚。
再沒有那樣浩大的期翼,再沒有那樣團結的時刻。
所有人忙忙碌碌,為了同一個微弱的信念奔走百年,所有人都在錯誤的泥濘裡越陷越深。
誰也沒有想到結果。
“他瘋了”
陶容長老睜開,沙啞重復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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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墜魔了。”
“不可能……”
左月生喃喃道。
陶容長老沒說話。
這個問題將多少人一同困住了,從古至今。
“不可能!”
左月生猛地跳起來。
“你不是說清洲的神枎是他留下來的後手嗎!他要是真瘋了,真成魔,又怎麼會在清洲留下神枎?”
陶容長老搖頭。
“神枎的事是我們到最近才發現,當時沒人知道。而且,那時候他……他不像你如今見到的樣子,當時他的業障並沒有被壓制……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是一身業障地歸來,而仙門齊力重鑄的身軀太強大了,神君神智不清的情況下,沒有人能封印他。他走到哪裡,就引得哪裡的荒瘴肆卷,他從城池中經過,城池就被吞沒了……他成了行走的劫厄,行走的災難。”
陶容長老慢慢地坐下來。
歸來的神君不語不言,血衣瀝瀝,一路疾馳,不知要何往何處去,也不知要做什麼。隻知他所過之處,屍骨累累。往事難考,有認為神君入魔者,有執意相護者……各方混亂,爭執不下……直到神君自清洲而返,重回空桑,劍斬牧天索,十二洲晝夜震蕩,荒厄爆發,生靈塗炭。
仙門不得不承認巫族的復活之術出現了缺陷,歸來的神君已成劫厄。
所有人的期翼共同鑄成了一場大禍。
他們隻能糾正這個錯誤。
陶容長老摸索出煙鬥,深深地吸了一口。
“伏殺在空桑的九淖爆發,神君再次隕落。為了不讓巫族第二次使用巫法令他復生,參加那場伏殺的大部分人認為應該……”陶容長老停了一下,才繼續往下說,“毀掉屍體。可巫族……巫族那時應該徹底瘋了吧。”
他們眼睜睜看好不容易找回來的神君第二次身死。
不能救,不能護。
可又怎麼能看他連最後的屍骸也不能留下啊?
所以瘋魔,所以血戰。
“巫族和當時的另外一支曾經侍奉神君的雲中遺民叛出空桑,於夷丘血戰,血流成河,巫蠱流毒千裡。最後巫族退出夷丘,困守南疆,畫地為牢,不復出。而太一劍護棺遠走東洲,雲中遺民一路跋涉,最終於扶風建立了一個宗門……”
陶容長老抬頭,看著神色茫然的左月生。
“那個宗門是什麼,你應該也猜到了。”
左月生聲音幹澀。
“太……太乙。”
“是。”
陶容長老輕輕擱下煙鬥。
“就是太乙宗。”
“太乙與太一,都有‘最初’和‘帝君’的意思。如果你到太乙宗,進他們的宗祠,就能看到一塊世代供奉的無名碑,碑前有燈,千萬年不滅。”
最初的太乙宗,其實很弱,和“天下第一”扯不上一點關系。
重傷的重傷,垂死的垂死。
或許是因為愧疚,或許是因為悲哀,仙門沒有再追殺,與空桑籤署了監天之約後便各自投身,與荒瘴相抗……大家都以為護棺遠走的太乙過不了百年千年就要被歷史淹沒了。誰也沒想到,一群老弱病殘,摸打滾爬,以“無棄徒,無叛徒”在三千年的晦暗中活下來了。
不僅活下來了,還以一種誰也沒有想到的瘋勁狠勁,生生拼殺到了諸多仙門的第一。
“太乙宗……就是另一個雲中城……”
左月生一下明白了為什麼這麼多年太乙宗一定要牢牢守住第一的位置。
因為他們叫做“太乙”。
因為太乙隱喻當初的白衣神君。
所以,他們要做天下第一的宗門。
他們要供奉當初最尊貴的神君,哪怕不能付諸言表,哪怕無法宣書,也要以這種方式為神君留存最後的一份榮光。
萬載仙門,太乙第一。
太乙第一,神君第一。
“如今仙門會紛爭成這個樣子,源頭就在這裡,有些人後悔,有些人推諉,有些人愧疚,有些人怨懟……三千年晦暗,三千年苦戰,沒人說得清對錯了,太多東西太多事情被埋葬了。可如果傳道授業的神君都墜為妖邪,仙門又該以什麼理由,要求天下修士身向清明以命護道?所以最後古石碑記上抹去了祂的名字,隻剩下一句話……”
陶容長老於塵埃中撿起一份《典藏》,翻到尾頁。
尾頁踏遍十二洲歸來的左梁詩以小楷寫著:
神授聖賢以道,聖賢傳道天下,是以我輩修士當以護蒼生為己任。
餘下的,隻能塵封,隻能沉默。
第104章 誰願意賭?誰敢賭?
“踏遍十二洲尋之未果, 人間把諸事葬了太多……”
一老道持一拂塵,拂塵一分, 自晦暗中分出徐徐一線丈許來長的光路,隨走隨熄,隨熄隨分。他就這麼一路披拂,一路前行,足下麻鞋殘破,身上衣衫褴褸,也不知走過多少路, 經過多少搏殺,唯獨手中拂塵,始終潔白如雪。
若半算子在這,便會認得, 這形容枯槁的老道是誰。
他師父。
鬼谷谷主。
世人慣稱他為“鬼谷子”,卻不知道他就任鬼谷谷主之前, 用過一化名叫“鹿尋”,曾與行將返回清洲的左梁詩有一面之緣。當時一準閣主與一準谷主在茶樓對坐,左梁詩偶然言道“踏遍十二洲尋之未果, 人間把諸事葬了太多。”那時同樣追查無果的鹿尋未作回答, 爾後兩人各自散去。
一者向東, 韜晦待時六百載。
一者向西, 揲筮卜卦三千回。
“既然人間尋不得,便到幽冥來尋嘛。若幽冥再尋不得, 便想法子到天上去尋。”鬼谷子口中喃喃, 拂塵一點, 再次於大荒中闢出一截路來,“做人不能太死板……三百十六條道都走一走, 總走得到的。”
這一次,他走的是幽冥。
是大荒。
大荒環繞在人間之外,雖然時時刻刻有瘴霧不斷洶湧而出,但若要細論的話,洲嶼同真正的大荒間的距離各不相同。《三界堪輿圖》上,人間被繪畫成兩重,一重是圓形的“青廬”,也就是天穹,一重是青廬覆蓋下的“厚方”,也就是總體像一個四角展開的矩形的十二洲。因此才有耳熟能詳的“天圓地方”之說。方地的四個角,抵在圓天的邊陲,就像是系住廬蓋的四角釘子。
以清洲燭南為例。
燭南東去一萬裡,便是三十六島之一的“狄山”,狄山再東去二萬裡,便為滄溟的盡頭,是清洲之月所能照到的最遠極限。曾經有修士跋涉三萬裡,抵達這人間與大荒的交界,但見冥昭瞢闇,幽晦未形,四象混沌,鬼魅幢幢,駭然大觀。
但如果從東北、西北、東南、西南四角出發,這一步便可以踏進大荒。
鬼谷子便是從東北隅的兇犁土丘進的大荒,迄今為止,一刻不停地走了近半年。
在拂塵闢出的光路之外,無數猙獰古怪的影子晃動,徘徊,垂涎著正中間的活人血肉。隱隱約約有鱗甲聲,有竊竊私語聲,有吃吃發笑聲……嘈雜怨毒,陰冷奸詭,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一旦道心失守,便會被立刻吞噬,墜為邪祟,化作大荒的一部分。
一步、兩步、三步……
一萬裡。
鬼谷子停下腳步,回首來時的路。
九千九百裡處的燈光已然縹緲,徹底看不見了。
一百裡一枯骨,一枯骨一餘燈,這是一代又一代入荒求索的修士大能點燃自身所化的引路之燈。九千九百裡處的燈,是前人留下的最後一盞,化燈者是上一任太乙掌門,三千年前提劍伐空桑的顏如卿。
人非天神,上不能效神君闢四極,下不能效誇父化鄧林。
隻能這樣,一代又一代,一百裡又一百裡地向前。
愚蠢,笨拙。
“謝先輩為後來者開道。”
鬼谷子朝來路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後,他起身取出一個背刻生辰八字的木人,立在幽晦間,又取出七枚桃木釘,刺破自己的七竅,各沾一點精血,後釘進木人對應的七竅所在位置。當他繼續向前,身死之後,這七枚桃木釘就會牽引他的魂魄依附到木人上,燃成一盞新的引路燈。
做完這一切,鬼谷子繼續向前,不再回頭。
一萬裡幽冥路。
一百盞命魂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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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剩下骨頭的雲鯨載著嶙峋枯峰在黑暗中緩緩遊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