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你懂什麼,”骡老爹又一酒囊敲他腦門上,“最近這路可沒往年那麼好走。”
“怎麼個不好走?不都是壓榨我當苦力……”
韓二嘀咕。
“骡老說的是日頭不好判斷的事吧,”旁側一年長修士插口道,“前段時間,太乙宗不是斷了清洲金烏的牧天索嗎?現在清洲那邊的太陽每天打一座什麼……枎城起落,不回空桑了。”
“那不是清洲的事嗎?和我們湧洲有什麼關系?”
韓二自打傷好留在走荒隊裡,就已經很少關注修士界的事了——反正不論是仙門還是空桑都是乘飛舟來來去去的神仙,和一步步翻山越嶺的凡夫俗子沒多大關系。
說話的年長修士聞言就笑:“關系大了去,你沒看骡老都瞅成這個樣子?”
“盧道長,您知道?”
韓二撓撓頭。
“天軌,你懂什麼叫天軌嗎?”盧道長一指頭頂,“日月之行,因循其次,所牧四方,周不可更。講的是這金烏和玄兔的軌跡是息息相關的一張網,牽一發而動全身。所以啊,仙門才要同空桑籤署監天契,百氏哪怕是隻改一城的日月,都要被仙門找上門。更何況太乙宗一改,就是改了一整輪太陽的起落。”
韓二似懂非懂。
盧道長談性上來了,也不嫌棄他不夠捧場,解釋道:“太乙的那位仇師祖這一斷天索,就把清洲日軌的錨點改了——錨點這詞是我聽袁沐先生說的,錨點一改,軌跡跟著變更。天軌周密,有道是‘差之毫釐謬以千裡’,十二洲的物候豈不是跟著一起變了?”
“袁先生?”旁邊似乎有人聽說過這個名字,“洛水書院最精通歷法的那位大儒?曾經繪了《青天圖》的那位?好像空桑北葛氏都請他當過客卿。你居然見過袁先生。”
見有人知道,盧道長微微頷首。
“就是那位袁先生,”他笑道,“其實我講的這,全是從袁先生前些天寫的《說清日》上讀來的,拾袁先生牙慧罷了。”略一點顯,他話鋒就又轉了回來,“這清洲之日被太乙改了後,清洲內瘴霧流動與以往截然不同,清洲曠野中許多走荒的人,因反常的物候,走錯了路,生生就葬身在瘴霧裡了。我們湧洲的情況稍微好一些,但也有不少走荒的隊伍因此迷失道路,遇到了濃瘴……我們前幾天不就遇到一支走荒隊的殘骸嗎?”
“怪不得骡老這些天都慎之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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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人恍然大悟。
韓二憤道:“那這太乙宗也太過分了吧!他們的小師祖闖了這麼潑天大禍,他們居然還護著……黑白不分,是非混淆到這地步,算哪門仙門第一啊!死的行荒人就不是人麼?”
“太乙宗霸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盧道長說,“你們難道忘了,三千年前,他們掌門為了件小事,直接和空桑開戰了嗎?早先我就覺得,戾氣如此重,可不是仙門該有的。”
“可我聽說,空桑也不是什麼好東西。”旁邊的人插口,“山海閣發的檄文不是說,空桑的太虞氏因為少族長犯城戒被殺,所以私改鱬城天軌嗎?有個叫什麼‘舟子顏’的天才,好端端地就被逼死了。私改天軌的事,空桑做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吧?我聽說之前風花谷和空桑起爭端,湧洲幾個城池就突然大旱了。”
“空桑不是好東西,太乙的仇師祖就是好東西嗎?”盧道長嗤笑,“空桑就算私改,那也不過隻是改了一城一池的日月,有仙門加以制衡,不會出格到哪去……頂多泄泄私憤。而那位仇師祖要是想,就能讓清洲一洲永夜無光,卻無人能制止。試問,哪個更可怕?”
插口的人無話反駁,見骡老爹擱下樹枝,便轉而問起這位老釋公。
“骡老爹,走湧洲這荒道的人裡,您算長者,您怎麼看?”
“俺?”骡老爹提著破鑼站起來,“啥天軌金烏的,俺也不懂,俺就知道今年的日頭變了,風也變了,走不好,咱們所有人都得進墳頭。”
說著,他重重哼了一聲。
“瞎折騰。”
見經驗豐富的老釋公這麼說,插口的人不說話了,擔憂著接下來的行程,隱隱的也有幾分怨懟起那沒事折騰出事的太乙小師祖起來。
“行了行了,”骡老爹用力敲響鑼鼓,扯著嗓門喊起來,“動彈起來嘍!開道嘍!開道嘍!”
護荒的修士散去,各做準備了。
骡老爹敲了三遍鑼,放下棒槌後,回頭不忘對韓二交代了一句,等今天動身走荒後,記得照看點這些天新加進走荒隊的人,特別是那小兩口——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跟心上人私奔。
這種大小姐和窮小子,沒有走過荒,最容易掉隊,一掉隊就容易出事。
韓二習慣了骡老爹真把走荒隊當成一個大家庭,整天操心來操心去,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過,韓二隔老遠瞅了眼那私奔的小兩口後,就覺得骡老爹是在瞎操心了。
——那冷冰冰的窮小子明顯把自己相好的照顧得不錯。
…………………………
曠野上回蕩著骡老爹的呦呵,人馬聲囂,車隊亹亹向前。
仇薄燈沒有待在車廂裡,而是坐在駕車的師巫洛旁邊,捻著一根細蔓草,興致勃勃地試圖編點什麼玩意出來,就像所有逃出樊籠的大小姐,見到野花野草都覺得欣喜。折騰了半天,什麼也沒搞出來。
瞎折騰。
仇薄燈松開手,任由那根蔓草跌落在風塵裡……不去聽,不去看,不記得,不後悔……他可以永遠都不記得,永遠都不知道……
“看。”
他笑,笑容明媚,不見陰霾。
“白露。”
師巫洛遮住他的眼睛,攬住他。
黑衫擋住所有刺目的天光,仇薄燈安靜下來。許久,他死死環住師巫洛勁瘦的腰,如溺亡的孤魂,用盡全力抓住唯一的浮木。
阿洛。
他在心底輕輕地喊。
師巫洛收緊手臂,把他藏進懷裡。
第92章 心悅君兮
日輪遠遠墜在山脊上, 天光穿過沉厚稠密的霧,丘原蒙在一片青白的冷色裡, 人也好,草木也好,都仿佛裹了一層白霜。
寒意無處不在。
師巫洛的目光筆直地落在遠處的前方,面頰的線條繃緊如刀鋒。他握住韁繩的手因竭盡全力地克制而微微顫抖,然而擁抱仇薄燈的手卻堅如磐石,哪怕天塌地陷鴻宇毀滅,也不會改變。
他用黑衫將消瘦的少年整個地裹住, 整個地藏起來,整個地隔絕在秋霜之外。
馬車亹亹前行。
仇薄燈縮在師巫洛懷裡,任由熟悉的清凌凌的草木藥味籠罩自己,在昏暗中聽外面車毂中軸木轉動的咯吱聲, 辋輪碾過枯草與雜石的轱轆聲,碎石從木輻上掉落的噼啪聲……一輪復一輪, 碾過時與歲。
時歲裡有另一個緊緊擁住他。
給他最後的容身之地,也帶他逃離。
逃離那些還未破封而出的恩怨愛恨。
“阿洛。”
師巫洛聽到仇薄燈幾不可聞的聲音。
輕得就像是囈語。
師巫洛握住他肩骨的手向上移了一些,手指不輕不重撫過他的脖頸, 是應答, 也是安撫。仇薄燈側首, 臉龐貼在他的胸膛上, 軸木聲,辋輪聲連同整片天地都漸漸遠去了……隻剩下另一個人心髒跳動的聲音, 隔著衣衫與血肉, 依舊清晰而令人心安。
其實這個懷抱算不上溫暖。
師巫洛的體溫比常人更低, 黑衫隻能隔開他自帶的微冷寒意,別指望還能有什麼暖意透出來……可不會有比這更炙熱的擁抱了。
緊繃的身體慢慢地放松了。
“隻是罪人啊……”
仇薄燈輕輕自嘲。
師巫洛將裹住仇薄燈的黑衫拉下一點, 手指按在他的下颌骨上,強勢而克制地令他抬起臉來。聚散不定的晨霧沾在仇薄燈雲鬢的翠羽簪上,他的臉龐在清冷的天光中,蒼白得有些透明。
“你不是罪人。”
他看著仇薄燈的眼睛,一字一頓。
仇薄燈定定地看他。
“你不是。”
師巫洛又重復了一遍。
他前所未有地強硬,固執又堅定地重復一個他認定的事實。
“好。聽你的。”
仇薄燈低聲說。
他溫順地靠在師巫洛的肩膀上,就像一名真正逃家的大小姐,對自己認定的心上人言聽計從。師巫洛伸手替他將一縷散下來的頭發挽到耳後,又將他鬢上傾斜欲墜的翠羽簪重新插好,然後又將他往懷裡壓了壓。
用力得像想要把他嵌進自己的身體。
仇薄燈不出聲。
隻是依偎,隻是縱容。
……………………………………
走荒隊已經離開原先算得上平坦的那片曠野,進入一片較為崎嶇的丘陵地帶。
老馬的響鼻聲裡,韓二習慣性地看看有沒有誰掉隊。
瞅向隊伍末端時,他的眼角忽然忍不住抽了一下。
隻見那輛離其他人有一段距離的馬車上,漂亮得不像話的千金大小姐和沉默寡言的黑衣年輕人一起坐在馬車車廂前的橫木上,兩人的距離極近——好吧,幹脆點說,那斜插珠翠的美人直接窩在年輕人懷裡,一點也在意旁人目光地靠著他的肩膀。
……娘的。
是個人都要豔羨,好嗎!
要不是那黑衣年輕人一張臉自帶“所有人都欠我八百萬”的冰冷氣質,韓二都想湊上去問問,他到底是怎麼拐到這麼位美嬌娥的?
“有必要嗎?”
韓二酸溜溜地說。
連趕路的時間都要膩在一起,也太太太……太他媽的讓人嫉妒了吧!
旁邊騎在骡子上的骡老爹聞言,往那邊瞅了一眼,就見怪不怪地收回目光,繼續編藤鞋,隨口說道:“這有啥子,富貴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啷個那麼好逃呦,十有八九還是得回去的……能跟相好待在一起,肯定要待在一起啊。”
“啊?”
韓二愣了一下。
骡老爹拍了拍編了個鞋底的藤鞋,把它拍得緊實一點:“俺這輩子就見過幾次,到最後,不是姑娘受不窮日子,自己跑回去,就是家裡人追上來,抓回去了……不過,這小兩口真恩愛啊。”
他嘆了口氣。
“希望能逃出去吧。”
再回頭去看那輛馬車,韓二忽然就明白了。
——因為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不知道是不是什麼時候就要重新回到囚籠裡去,所以再短暫再碎小的時間也要珍惜,所以要不顧世俗目光,抓住任何一點喘息之機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