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譏諷地笑笑,他舉步,走進桃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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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渡和尚說得沒錯,返回巫族的路確實不好走。
巫族位於南疆,燭南位於清洲,自清洲向南疆,中間還隔了一個湧洲。自師巫洛帶仇薄燈離開燭南的一刻起,仙門的隊伍就源源不斷地湧向了湧洲。
盡管山海閣以“上任閣主殉海,現任閣主傷心過度,昏眠未醒。閣主未醒,不敢輕做決斷”為由,拒絕了其他仙門要求嚴查進出的要求,但借助空桑百氏的天軌指引,其餘諸多仙門還是在清洲邊界,湧洲境內拉起了重重羅網,布下了重重關卡。
舉天下之力,圍困二人,可謂是插翅難飛。
然而詭異的是,自師巫洛和仇薄燈離開燭南起,兩人的行蹤就徹底從仙門的視線中消失了。
就像一滴水落進湖裡,無聲無息,不見了。
第83章 藕花深處
湧洲西部一小城。
三滴兩點雨打排瓦。
一芭蕉小院, 紙糊素門半開,見裡面鋪一竹席, 席上趴一書生,席外站一女子。青衫書生有氣無力地探手,把有些發枯的毛筆往淺溝裡一蘸,抹了抹,回手繼續在紙上筆走龍蛇。
“阿羽,你這案卷,到底還要寫多少份啊?”書生寫完一份, 就隨手往旁邊一丟。
“唔……”
紫襦湘裙的女子伸手量了下堆成一疊的卷宗高度。
“六尺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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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書生“咚”一聲,直接把頭磕在地上:“我的姑奶奶啊,您到底是攢了幾百年的案卷沒寫啊?”
女子臉一紅,踢他一腳:“我是姑奶奶, 你是什麼?”
“我是殘廢,手折了的殘廢。”
青衫書生哀嘆。
假若陸淨見到這一幕, 說不定會對自己的未來橫生擔憂。這青山書生與襦裙女子恰是數百年來江湖知名笑談“北玄才子假病不作文,風花長老提劍強捉人”的主人公,沈商輕與莫綾羽。太乙宗小師祖仇薄燈出走燭南後, 風花谷派來湧洲攔住的便是莫綾羽長老。
沈商輕一介散修, 自孤島出來後, 沒什麼心理負擔地就上了風花谷的門, 當起了逍遙自在的客卿。眼下,莫綾羽被派來湧洲, 他自然也跟道侶一並過來了。
隻是當年一字千金難求的沈商輕大才子, 如今已淪落為任勞任怨的老黃牛, 不僅勤勤懇懇每月一折新話本,還給自己的道侶充當起了免費代筆……可謂是聞者落淚。
沒奈何, 要怪隻能怪五百年孤島求生讓他瞎了眼,看個母老虎也覺眉清目秀……
“沈商輕!”
十二洲流傳甚廣的笑談另一主人公柳眉倒豎。
“你在想什麼?”
“想風花谷此時應是煙雨芭蕉,培火對酌好天氣,”沈商輕嘆氣,“本備了薄酒,想同你在龍雀樓共飲的。”
莫綾羽轉頭望了眼庭院中的雨,柳眉先舒後蹙:“真是煩人,偏在這個時候起風波。”
沈商輕把剛寫好的丟一旁,打文書山底下抽出封最新到的信,替自己不擅長這些雜務的道侶讀文書,讀過一邊,他眉頭微微一皺,合卷問道:“阿羽,為何仙門如此忌憚巫族?以前我以為是習俗相差過大,如今看起來並非如此。”
莫綾羽略一沉吟:“這件事,和古史分野有關。”
“怎麼說?”沈商輕愕然,“怎麼古史分野竟然同他們有關?各洲洲志中似乎從未提及。”
而今天下洲分十二,瘴霧阻隔,除去修為高深者,否則難以暢行往來。因此史書難載天下事,堪稱“正史”便是各洲洲志,主要由仙門中的文儒修士主筆。旁側的,便是雜散野史。然而不論是正史還是野史,基本都隻記錄了各自洲陸的歷史,很難統攬天下。一則修仙無寒暑,時歲更迭世事多出,二則如今十二洲的歷史基本都與仙門有關,各門各派,各有隱秘,便縱有飽讀之士,懷放眼天下之心,也難以編纂出一本十二洲通史。
曾經有一文道大儒,感懷洲志駁雜,往事難知,發宏願要寫一部《十二洲春秋錄》,寒暑數百年,閱盡數萬冊各洲之志。卻愕然發現,各洲洲志在諸多大事上,相互駁詰,相互抵觸,莫衷一是,疏漏百出。不僅難以拼湊起一部十二洲通史,甚至連原本明晰的諸多史事也跟著模糊了。
最終大儒徘徊高閣,大呼三聲:“春秋難成,春秋難書”。
氣絕身亡。
此後文人又公認十二洲“家家有史,洲無春秋”,再沒有人嘗試去寫一部人間通史。不過,史家們在一些大概時間劃分上還是形成了一個通用的說法。以《古石碑記》為界,《古石碑記》所記載的部分稱為“太古”,早於《古石碑記》的,稱為“太古之古”。《古石碑記》末段殘缺,殘缺部分稱為“中古”。
由於《古石碑記》的殘缺,中古往事缺失太多,中古與近古如何區分,史家各派之言紛紛雜雜,但基本上都定在空桑百氏與八周仙門經過漫長爭端,最終達成平衡,即“空桑牧天,仙門監天”這裡。
然而不論是哪一洲的洲志,在古今分野部分,都沒有提及巫族隻字。
“你以前是散修,不知道正常。”莫綾羽索性盤膝坐到席上,“巫族以前居住的地方在夷丘。”
“夷丘?”
沈商輕眉頭輕輕挑了挑。
夷丘,這個地方離南疆可謂遠極,甚至與“邊陲”毫無關系——它在十二洲中心地帶,就在如今的空桑南部地區!這說明巫族很有可能曾經是中土最繁華文明的一支,甚至和空桑有莫大關系。
這與巫族為世人熟知的“蠻野之民”形象完全不符!
“嗯。”莫綾羽點頭,“巫族以前應該也算是仙門之一。但是在中古後期,巫族叛離仙門。當時發生了一場混戰,仙門死傷慘重才將巫族擊退。巫族逃往南疆,夷丘隨之並入空桑。而也是在那一場混戰之後,仙門同空桑才籤署了監天之約。”
“南蠱流毒萬裡,就是從這一戰來的嗎?”
沈商輕問。
“對。巫蠱之奇詭,今人所未聞,但我風花谷當時參戰的一百二十一位長老連門下數千,渾身化膿生蟲而死,其狀之殘烈,難以想象。而又有巫民投毒於河,千裡無人煙,歹毒之至,天下難容。是以仙門於史書中刪去巫族,恥與為伍。”
“原來如此。”沈商輕頷首,隨即又問道,“既然仙門與巫族仇怨如此之深,為何太乙宗要供那位與巫族幹系重大的仇公子為師祖?”
莫綾羽皺了皺眉,搖頭道:“我也不知。”
沈商輕倒也沒有多驚訝,反而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莫綾羽是風花谷收養的孤兒,從小在風花谷長大,因天賦出眾所以被選入內門,後來又成為長老。然而她性情耿直,不通人情世故。沈商輕同她回風花谷後,冷眼觀察兩百年,確信她在風花谷地位雖高,但其實決策辛秘,基本和她沒什麼關系。若要沈商輕以散修的角度來說,莫綾羽於風花谷而言,就是個一手培養起來的死士打手,一把風花谷的劍。兵器這種東西,不需要有自己的思考,隻需要夠鋒利就夠了。
莫綾羽本人渾然不覺,醉心武學。
這一次,攔截太乙宗小師祖的任務,風花谷內部互相推諉,最後又落到了她頭上。沈商輕這不清楚此事前後紛爭的究竟,但直覺這潭水,不僅深,還暗流洶湧,隻怕風花谷是存心了,想用莫綾羽這把耿直的劍去搏些什麼。
隻是這些話不便與莫綾羽直說,也隻能自己親自陪她走湧洲一趟。
“你是在擔憂遇上他們嗎?”莫綾羽碰了碰沈商輕的手肘,“怕什麼,他們又不一定從這裡經過。掌門那邊傳來的消息,太乙師祖斬天索不是沒有代價的,逃離燭南時隻有師巫洛一人出手。根據事後溯景分析,那位十巫之首並非全盛。就算真遇上,也不是沒有勝算。”
說著,她促狹地笑:“不過怕也不要緊,我護你啊。”
傻子。
沈商輕笑笑。
雖素不相識,此刻,沈商輕卻不由得衷心地希望為天下所困的那二個人,盡早脫離湧洲。回南疆也好,去哪都好,總之不要和他們碰面。
屋檐下,雨線細細密密地連成排,落在匯聚成小河的排溝裡,一圈一圈蕩開。
…………………………
仇薄燈將手從漣漪中收了回來。
一條淺緋色的魚在湖面甩起一個小小的水花,迅速地遊向湖水深處。又一次被驚走魚的師巫洛收回魚竿,重新穿好魚餌,爾後將魚線又拋了出去。充作浮標的鳥羽靜靜地浮在水面。
無數人高空徘徊,日月巡城地找他們,可誰也找不到他們。
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進入任何一座城,也沒有乘坐任何一條飛舟。一旦不經城池,不乘飛舟,在茫茫大地上,想找到兩個人,好比是大海撈針。
其實山林曠野,在沒有瘴霧的時候,普通人也是走得的。隻是十二洲厚土瘴迷,一旦離城太遠,沒有城神驅逐瘴霧,林野上的瘴霧流轉不定。有時早上還是山清氣朗,百裡不迷。中午就瘴霧彌漫,群鬼出沒。
然而師巫洛和仇薄燈,卻沒有這些顧忌。
一則,師巫洛似乎總能知道哪裡瘴霧濃哪裡瘴霧厚,他雖然不喜歡帶仇薄燈進入城池,但帶仇薄燈走的,一定是風景秀麗的路。二則,就算偶爾天氣變幻,瘴隨風至,霧中死魂遊走,也奈何他們二人不得。
此外,曠野上也另有許多事物能夠驅逐瘴霧,清掃出一片淨地。隻是太小了,不足以成為城池,但供幾個人駐足休息,綽綽有餘。
他們眼下待的這片湖便是如此。
邊緣蒙微光的蓮葉布滿半個湖面,純白、粉紅兩色的蓮花色澤明豔,在瘴霧中闢出一片鮮為人知的淨土。湖中遊魚往來,並不畏人。浮萍下,猶有青蛙偶爾出聲。蓮葉直徑約莫有十丈來長,大如小屋,蓮花花瓣落到湖面,有如浮舟。
仇薄燈斜靠在散發淡淡花香的蓮瓣邊沿,支著頭,看師巫洛垂釣。
在燭南的時候,他順口說了一次金縷魚用青竹酒小火細烹,味鮮肉細,兩人便於靜海上撈了一尾前所未有的金縷魚。可惜沒來得及烹飪,便在雲臺遇到了青蝠重現,天地驟變。那塊上好的金縷魚肉就被師巫洛收進芥子袋裡了,雖說芥子袋可保事物精華不失,可畢竟比不上初釣起時了。
仇大少爺倒不介意放棄原則,纡尊降貴地品嘗一下次一級的金縷魚,但師巫洛對此卻格外在意。
他們打燭南走時,別的什麼都沒帶,唯獨這人專程自靜海掠過,順手又帶了一條金衣魚走。爾後一路朝西南而行,路過之地,若有什麼魚聞名,師巫洛也會停下來,給他釣一兩尾。就像初次見面,給他梳頭沒有梳子,第二次見面,這人備了一把木梳。
世上有幾個人會把你的一切記得清清楚楚?再小的事,隻要和你有關,就是比天塌下來還重要的事。
“別釣了。”
仇薄燈把手伸進湖水裡,拘了一捧水,潑向魚竿。
一尾剛碰餌的魚又被驚跑了。
師巫洛收竿回頭,仇薄燈見他回頭,忽然忍不住笑了。他生得冷冽,一張臉仿佛天下人都欠他一百萬,眼下不僅坐在淺粉的花舟裡,頭發上更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了些花粉,就顯得格外古怪好笑。
師巫洛不知道他在笑什麼,略微有些茫然地看他。
“你過來。”
仇薄燈靠在蓮瓣邊沿,眼角眉梢帶笑。
蓮花為舟,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畢竟是天然形成的小舟,平衡比不木船。仇薄燈靠在一側,師巫洛又俯身過去,重心一偏就要側翻。所幸旁側有一小荷角,師巫洛伸手按在荷葉上,將花舟支住了。
仇薄燈把沾在師巫洛發上的花粉拂下來,轉手給師巫洛看,笑吟吟地問:“堂堂十巫之首,怎麼連落了一頭花粉都沒發現?”
花粉沾在他的指腹,他的手指帶一點暖玉般的煙紅,鵝黃與微緋相襯,有如新荷初開時花芯與花瓣相襯。師巫洛輕輕握住他的手指,指腹與指腹相貼,指紋與指紋相按,一點一點地將那抹暖黃擦去。
仇薄燈微微揚了揚眉。
師巫洛松開手,指尖擦過他的眼角,也擦了一抹鵝黃下來。
他自己也沾到花粉了。
仇薄燈略微一環顧,最後發現原來是兩人把這瓣花舟劃進荷葉之下時,途徑一支旁斜半垂的荷花,花蕊鵝黃。大抵就是一起在那裡沾上的。
說來也是好笑。
一個前些天剛剛斬斷牧天索,攪動十二洲風雲的太乙小師祖,一個千許年來橫殺肆斬兇名赫赫的十巫之首,此時此刻卻像沒有一絲修為的凡人一樣,細雨時分藏身在藕花深處,發落花粉而不自知。
可有些時候,當個沒有修為,既不長生也不威風的凡人也沒什麼不好的。
就這麼一路走過山山水水,遠離人煙,世界靜到仿佛隻剩下他們兩個人,時間也過得很慢很慢,慢到仿佛不再流動。
仇薄燈向後倒進蓮舟裡。
頭頂是荷葉略呈灰綠的背面,荷葉的脈絡蜿蜒清晰。天色漸暗,三三兩兩的螢蟲於荷葉中飛起,如一群提燈的山水精靈。一團柔和的螢火飛過他們附近,照得葉隙中落下的雨絲絲縷縷。
四周都是水紋漾漾的光,一片藕花就足夠他們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