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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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魚骸骨隨風緩緩盤旋,銀光隨之恍恍。
陸淨等人未能循海泉而下,否則他們一定會非常驚訝,因為所謂的“晦風風穴”竟然無比瑰麗,與想象中的晦暗髒汙完全不同,更像一個慢慢旋轉的華彩旋渦,赤色、蒼青、霜白、丹輝、螢藍……由濃及淡,因淡而濃地變幻著,水色恬澈,如夢似幻。但隻要稍作審視就會發現這其實是致命的美景,水中的光來源各種各樣的生物,它們在風穴中像遊魚也像飛鳥,生命形態介於死亡與活著之間,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徊遊,永無止境地徊遊。而這裡的旋渦一旦向外擴散,超過玄武的鎮守範圍,就會立刻從海底掀起驚世駭浪。
所謂的恬然,隻是蓄而不發的假象。
旋渦的最底部中心靜得出其,水如清泉,下有白沙,倒映飛霞。有人眠於霞光之中。
仇薄燈躺在白沙上,紅衣如花瓣舒展,他的肌膚比細沙還要白,透著霜雪般的質感。四周水紋的光印在他臉上,讓人想起冰裂紋的瓷器,隨時會破碎的美麗。而他本來就是被夔龍镯強行拘住的支離破碎的魂魄。
師巫洛繞著他行走,以刀為筆在白沙上刻下繁復奇特的陣紋,每一筆都仿佛厚土被切開,赤紅的巖漿隨之湧出。從仇薄燈身上湧出的業障源源不斷地被引進陣中,陣紋逐漸被染上了墨色。
最後一筆完成時,風穴中所有的生物驟然停止動作,像時間突然定格。
陣紋形成一個流轉的旋渦,一個玄黑與朱砂兩色的雙魚圖。仇薄燈躺在玄黑之中身邊插/著太一劍,師巫洛走進朱砂,取出了白玉燈,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一縷微弱的明火。
……你是不是想救他?晚啦!……神魂眠於冥昭萬載,誰也救不了他!他自己都不想活!……真蠢啊他,到死還是那麼蠢,蠢到用自己的神魂在大荒裡留下餘火……以為會有誰繼續他的步伐嗎?!
被緋刀貫穿心髒時經女臉上帶著快意的,怨毒的譏笑。
歇斯底裡而又空洞。
明火一離開白玉燈,就化為了萬千碎光,點點如星,沒入仇薄燈的身體。他忽然劇烈地顫抖了起來,仿佛有什麼劇烈的反應在他身體裡發生,夔龍镯發出低沉的聲音,隨時會斷裂。師巫洛切開自己的手腕,鮮血湧進陣紋。
師巫洛將緋刀插/進地面,伸出手,與他十指相扣。
夔龍在他們的手腕上遊走,交錯。
陣法爆發出強烈的光,壓過風穴中的所有色彩,隱隱有遙遠而重疊的呼喊透過陣紋而來,就像在不知多少萬裡外,有無數人一遍一遍地祈求,那聲音重疊千萬年,匯聚成山呼海嘯般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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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巫族。
古林的深黑祭壇上,十名大巫圍繞成一圈。祭壇中心燃起熊熊大火,赤火卷向天空。祭壇周圍所有銅鈴花一起響動,祭壇之下所有巫族族人身披銀衣,繞火而歌。祭壇轉動,履行它存在千年的意義。
玄黑與朱砂旋轉。
竊陰陽,逆死生,換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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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花筒般的遊樂園,
過山車車軌帶有暖黃色的光帶,馬戲團帳篷亮著紅藍的彩燈,旋轉木馬會隨著音樂節奏變幻色彩。孩子們拉著父母的手,或蠻橫或乖巧地要求玩某個過於驚險的項目,父母們或幹脆利落地拒絕,或好言好語地勸說。
多少年了,他怎麼還會來遊樂園?
這麼幼稚的地方,自七歲起就不再出現仇大少爺的活動地點裡。
他環顧四周,隱隱覺得這座遊樂園有些熟悉。
想了一會,在視線中出現一座鬼屋時,他忽然記起來這種熟悉感從何而來了。
這是當初京都最有名的遊樂園,遊樂園主人口口聲聲要打造世界第一流歡樂谷,讓成年人和孩子一起在這裡留下美好的記憶,這樣等將來三代人能夠共同回憶往昔。可惜對它有美好記憶的人不超過一代……它剛開業不到半年就被仇大少爺豪擲千金買下,改成一座世界第一流的鬼屋,轉而變成無數人的驚魂噩夢。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年仇大少爺才七歲。
可見紈绔與敗家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綿綿細雨飄落。
仇薄燈隨手從旁邊賣雜貨的小推車上抽了把傘,傘是半透明的,傘骨是銀灰色的鐵架,撐開後透過傘看遊樂園的天空,天空就像被囚籠的鐵欄分隔成一塊一塊,每一塊都被燈光映照成不真實的瑰麗色彩。
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會來這裡,也不記得這裡為什麼會維持歡樂谷的模樣,便撐著傘跟隨人群漫步目的行走。
一聲悽厲的尖叫。
緊接著一聲槍響,不是遊樂園裡射擊項目的槍響,是貨真價實的子彈出膛的聲音。前面的人群四散奔跑,有孩子受驚尖叫,有大人掏出手機語速慌張地報警,幾名不引人注目的男子奮力逃竄。
仇薄燈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
人群的縫隙裡,隻見一名穿考究黑禮服的中年管家倒在血泊中掙扎,鮮血從他的脖頸處噴泉般湧出。隻有一個人的動脈被切斷才能湧出那麼多的血,好比生命在一剎那盛開成轉瞬即謝的花。
看熱鬧大抵是人的天性,事情越大圍觀的人越多,但真正上前幫忙的寥寥無幾,多數隻是在竊竊私語。
“……是想綁架有錢的小少爺吧?”
“沒想到年紀咬死了就不松口,想悄悄帶走都辦不到了……”
“太執拗了,綁架隻是要錢,現在倒好……”
“有點可怕吧……你是沒看見剛剛那架勢,兩三個大男人都死活踹不開,真像個……像個怪物。”
“……”
警笛長鳴。
隔離線很快拉了起來,人群被驅散。
靠在貼著遊樂園標語的柱子上,他看見死去的小少爺的臉,一張他再熟悉不過的臉——屬於七歲的他。
“記起來了嗎?”
有聲音在背後幽幽地響起。
“你是個怪物啊。”
是了。
他記起來了。
他的確是個怪物。
在他的“記憶”裡,在七歲那年裡,他隻是莫名其妙地發了場高燒,可事實上沒有什麼高燒,有的隻是絕對不可能活下來的死亡。他本該死了,死在世界第一流的歡樂谷裡,死在無數親眼見證之下。
可他活著。
“還有更多次,更早以前,更晚之後……爆/炸的飛機,塌陷的海底走廊,斷裂的懸索……”
雨勢忽然變大,滂沱暴戾。
馬戲團崩塌,旋轉木馬墜落,過山車扭曲,五彩的燈掉進江河般湍急的雨水裡,光芒動蕩扭曲,地面忽然開裂,那些所有被刻意遺忘刻意忽略的記憶撕掉蒙在上面的薄紗……他萬眾簇擁,呼風喚雨得像個被無數傀儡擁簇的快樂皇帝。
所有來自背後的刀劍,所有被粉飾得完美的謊言。
雨水從腳邊流過,卷著一張印刷歡樂谷標語的廣告,說“打造最美好的回憶,鑄就最幸福的童話——六月限定演出·幻遊仙境”……整個世界就是場虛假的舞臺,反反復復進行名為“醉生夢死”的彩排。
觀者隻有一個人。
“何必裝瘋賣傻?有用麼?”
他轉過身。
遊樂園崩塌瓦解,遊人消失不見,世界天昏地暗,唯獨隻有一道冰冷的青銅聳立在背後。青銅門沒有枷鎖,一推就開,森然的黑氣從門後遠遠不斷地湧出,應和著狂風暴雨,仿佛妖魔發出冰冷的嘲笑。
……你走過的每一步,都有人給你精心布置。他們讓你看到美與悲,讓你救草木,讓你觀煙火,他們把繁華捧到你面前,又把繁華撕碎,然後告訴你殺你害你救你,都深有苦衷。
……不覺得好笑嗎?這麼費力地掩蓋,這麼煞費苦心地引你走上渡世救人的路?
……他們在掩蓋什麼,在粉飾什麼?
裝瘋賣傻,有用麼?
所有的疼痛不會因為遺忘而消失,所有的真相始終深埋心底,所有的悲傷永遠在散發寒意。
仇薄燈的衣衫忽而潔白如雪,忽而豔紅如火。
大雨衝刷世界,雨聲裡有女人嘶啞尖銳地大笑:“你會後悔……你難道還想永遠裝瘋賣傻下去?你遲早會變成我們!遲早!”
“是。”
冰冷的回答切斷她歇斯底裡的譏諷。
青銅門崩塌。
澄澈得不真實的藍爬上天空,潔淨無塵的馬路向四面八方延伸,鋼與鐵的高樓拔地而起,成為畫地為牢的囚籠。
閃電照亮仇薄燈的臉龐,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可以永遠什麼都不記得,我可以永遠什麼都不知道。”
第73章 千萬人為我,不滅星火
師巫洛俯身掰開仇薄燈緊攥的右手, 讓他蜷曲的手指扣在自己手背上。
仇薄燈躺在潔白的細沙上,紅衣隨鋪展仿佛無盡的鮮血在流淌。長長的濃密的睫毛覆在蒼白的肌膚上, 神情無喜無悲,唯有在誰也看不見的地方,手指蜷縮……那麼怕疼那麼怕一個人,總是把真正的疼痛和孤獨掩蓋起來。
他無時無刻不在求救,卻又呼喊得無聲無息。
固執得如停駐海底的孤魂野鬼,日復一日地渴望有人把他拉出深海,可如果沒有誰越萬山為他而來, 他也早就接受了仰望天光溺亡的終局。
原本寧靜的海眼正在沸騰,水色若火,波濤湯湯,就像那天他們的孤舟停在滄溟上, 看晨光中海水一波波湧過天地間的石柱。師巫洛其實隻想孤舟停在那裡,不需要仇薄燈走近, 就足夠看見滄溟丹輝。
如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場春臨大地。
蒼青的群山連綿起伏,澄澈的溱水蜿蜒綿延,粉桃、瓊紅、銀藍、鵝黃、淺缃……藏在林木深處的小屋淹沒在花團錦簇裡。鶯飛燕舞, 婉轉啼鳴。碎木從少年蔥白的指尖落下, 他哼著不成調的歌, 雕刻一張深黑的面具, 刻出狹長凌厲的眉眼。
“好像還差了點什麼……”
他把面具對著陽光舉起來,想了想, 又取筆飽蘸金漆, 仔細地描摹。
“畢竟是巫儺面具嘛。”
他隨口解釋, 口吻帶著幾分笑意。
“要畫得兇一點醜一點,人見人怕, 鬼遇鬼愁才好。”
說是這麼說,最後畫出來的雖然威嚴,卻和“兇狠醜陋”扯不上關系,漆黑的面具上金漆神秘美麗,就像懸於古墓中的蒼鷹黃金面具。
“怎麼樣?”
“現在能感受到了嗎?”
“這是白芍,這是溱河,這是青竹,這是黛山,這是初春。”
天光明媚。
他娓娓地介紹萬事萬物,語氣裡有那麼多的溫柔那麼多的喜悅,而聽的人卻隻記住了血液在肌膚下湧過的韻律,那是心髒的跳動,是他的溫度。最後他凝視扶桑樹下,篝火熊熊燃燒,人們載歌載舞。
“可是太寂寞了。”他輕輕說,瞳孔印著火光,“城池隻有一座,明星隻有一顆,太寂寞了。”
許久,他望向洲陸的邊隅。
“我要建天地四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