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師巫洛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
半晌, 他也側過身, 目光久久地落在仇薄燈背上,試圖猜這五個字的意思。
可仇薄燈就算面對面說話, 猜他的心思都很難,更別提眼下連他什麼表情都看不到。
“發什麼呆?”
他猜不到仇薄燈的心思,仇薄燈卻像不用回頭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窮山惡水的話,誰想去?”
“南疆……”
師巫洛忽然局促起來。
南疆、南疆是什麼樣子?
師巫洛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問題是那麼難回答。
要用什麼言語勾勒它的輪廓?用什麼辭藻填充它的色彩?用什麼比興讓那片重重疊疊的陰綠古林變得如畫如歌?
“南疆多孤峰,峰絕千仞,”師巫洛斟酌著組織語言,“最高的是巫山,巫山山南盤繞著秋練般的博水,白石會被懸瀑從崖上衝下,落進塗潭裡,破碎後被水流打磨成玉。啟蟄時,會有約莫兩尺長的蜉蝣聚集到潭面,傍晚像月光像白紗一樣飛起……”
他努力回憶雜記上對南疆的描述。
詩人歌山唱水,因為他們心裡的山不隻是山,水也不隻是水。如果要師巫洛自己說,博水隻是博水,不會盤繞也不會蜿蜒,蜉蝣朝生暮死便是朝生暮死,不會像月光也不會像白紗……
在南疆待了一千年,可南疆也隻是個地方而已。
“你這遊記不及格啊,”仇薄燈輕聲說,“不夠真情實感。”
Advertisement
師巫洛頓了一下,袖中手指泛白,空茫茫的失落……別人眼裡的山和水,歸根到底是別人的,和你其實沒什麼關系,你讀不懂秋水白石裡的情和感,用再謹慎的語言表達出來,也是幹巴巴的。
南疆……
南疆在他心底隻是個等待水滴落的地方。
嘀嗒嘀嗒,單調枯寂。
可這麼說的話,便是“窮山惡水”了吧?
師巫洛失魂落魄。
“不及格就是掛科,掛科是要補考的……君長老算術科掛了三百年,鶴長老掛了五百年,顏掌門掛了一千年……”仇薄燈枕著自己的手臂,“你打算掛幾年?”
仇薄燈的聲音漸漸低了。
“繼續講吧,看你能掛多久。”
疲憊和困意湧了上來,仇薄燈一邊聽師巫洛講,一邊漸漸入睡。
其實他沒有陸淨想的那麼喜歡看書。
他隻是討厭睡覺時,等待睡著的那一段時間,四周靜得像在死去。所以,每天晚上都會看上一堆又一堆亂七八糟的書,要麼是枯燥無聊的卜辭索錄,越艱深晦澀越好,催眠效果絕佳。要麼是栩栩如生的遊記,閉上眼想象世界上某個地方有那麼多人那麼的喧囂,悲歡離合,鼓點歡歌。
師巫洛說的具體內容慢慢模糊,最後隻剩下一點聲音,像從太古流到如今的雪水,帶他在死寂裡漸行漸遠。
仇薄燈的眼睫一點點垂下,最後在素白的肌膚上覆成兩彎淺影
他睡著了。
白月漸漸偏移,在孤舟裡傾斜成明暗兩邊。
師巫洛講完最後一點隱約記得的遊記,靜靜注視在船舷陰影中熟睡的仇薄燈。
他在睡著後無意識地微微蜷縮身體,脊骨透過紅衣,消瘦的線條如清冷的山脊起伏。
“你告訴我冰冷火燙,告訴我飛花婉約,古木蔥茏,盛實喜悅,初雪靜肅。”師巫洛的聲音變得低不可聞,“你還告訴我,等我親自去觸碰,就能知道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它們的喜怒悲歡。”
師巫洛移開仇薄燈的手,讓他枕在自己的手臂上。
“你騙我。”
一個人的時候,飛花隻是飛花,初雪隻是初雪,不婉約也不靜肅。萬事萬物的存在也隻是存在著,沒有喜怒,更沒有悲歡。
他久久地注視仇薄燈的後背,銀灰色的眼眸不再平靜,仿佛冰湖下暗流洶湧。
“博水是真,巫山是實,你說的情和感在哪?”
你說的話我都信,你不能這樣騙我。
所以,要一起去看博水琢玉,一起去看蜉蝣群聚,一起去看你說過的一切。
師巫洛把人攬進懷裡。
有那麼多不知名的欲/望和早已尖銳的情感在洶湧,在著魔嘶吼……把這個人牢牢箍住,把這個人用力揉碎,揉進身體裡,揉進心髒裡,從此你我不分,從此如影隨形。
“以後別騙我了。”
師巫洛閉了閉眼,壓下那些妄念,輕輕撥開散在仇薄燈臉側的黑發,調整了充作枕頭的左臂,讓仇薄燈睡得更安穩一些。最後,師巫洛解開黑色的外衫,把仇薄燈整個裹進衣裡,讓他的後背貼上自己的胸膛。
透過肋骨和血肉,是否能感受到另一顆心髒的跳動?
師巫洛合上眼,慢慢睡去。
月如輕紗,蓋在兩人身上,他們的頭發散在一起,紅衣被黑衣攏住,隻露出些許餘隙。
………………………………
一高一矮兩道醉醺醺的影子蹲在海邊,蹲成了兩塊望海石。
“夜不歸宿……竟然夜不歸宿!”高一點的人一手提酒壇,一手提長刀,用力拍巖石,憤怒得驚天動地,“我要宰了那小子!別攔我!我要宰了他!”
“去啊。”矮個子陰陽怪氣,“昨天說‘這時候過去找人,十成十討嫌’是誰?要去快點去,沒人攔你,別賴我這裡,老子的酒都被你喝光了大半……”老天工猛然驚醒,“你就是趁機蹭酒的吧?!”
“嗝。”
君長唯打了個不合時宜的酒嗝。
“……”老天工摸出個算盤,“八壇二回龍、十二壇浔酒、六壇雲夢……二回龍一壇六十七兩,浔酒一壇……”
君長唯的手一哆嗦。
他馬上丟下酒壇,胡亂卷起太一劍,拍了拍老天工的肩膀:“你們天工府的叛徒成了荒使一事,事關重大,我就不在這裡耽擱了。我先回燭南城調查一下,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告辭!”
話音未落,人已經踩著早潮,一溜煙沒影了
“……君長唯你個挨千刀的老滑頭。”
老天工罵罵咧咧地放下算盤。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腳下一個沒注意,踩到君長唯亂丟的酒壇子,頓時“咕隆咕隆——咚!”地滾下礁石。
老天工從海裡鑽出來時,一線金光出現在東邊天際。他抹了把臉,手搭涼棚,眯起眼睛眺望,金線向左右伸展,又由遠及近地迅速鋪來,將滄溟鍍成一片鎏金赤雲,海面波光粼粼,光芒萬頃。
咚——
咚——咚——
晨鼓從燭南城的方向傳來,把仙人和凡人一起從夜夢中喚醒。
“日出了。”
仇薄燈披著黑罩衫,赤著雙足坐在舟頭,踢踏起碎金般的海水。
師巫洛坐在舟中,看晨光裡他的發梢在金塵裡飛舞。孤舟與天光一起,掠過粼粼灼灼的海面,留下一道燦爛的水痕。
仇薄燈冷不丁側過身,一伸手,戳了戳師巫洛的臉頰,“不高興?”
師巫洛抓住他的手指,不說話。
“遊記不及格怪得了誰?”仇薄燈眉梢揚了揚,“本少爺又不是沒給你機會,掛科就好好補考。裝聽不見也沒用,別想逃課……說起來,你昨天扔那誰的時候,沒把人扔死吧?”
師巫洛把他的手壓下,沒什麼表情地探身,把他黑罩衫裡面半散的衣襟扯好,把露出來的小半截鎖骨遮得嚴嚴實實,又幹脆利落地把黑罩衫領口也扯到最高,把帶子結結實實地系好。
就差都打上死結。
“沒死。”
聽起來更像“今天就死”。
“溱樓有問題,明面上看都是一些沒修為的普通人,但他們的眼睛很奇怪,”仇薄燈轉回身,“在溱樓裡,有個人視線無處不在……不知道為什麼……”
他眺望海面。
燭南晨鼓已過二轉,太陽在鼓點裡越升越高,海面在鼓點裡丹輝炳映,城界在鼓點裡緩緩打開。
“我想殺了那個人。”
仇薄燈的瞳孔一片冰冷。
師巫洛起身,坐到他旁邊,把緋刀橫在膝上,說了個“好”字。
“不問什麼就說好?”仇薄燈側眸,“我殺人你放火?”
“嗯,”師巫洛頓了一下,“殺人放火都我來。”
有點犯規了啊。
仇薄燈慢悠悠地踢起一小片浪花,看著水珠在陽光中弧線下落。
一條銀魚追逐水珠飛出海面。
“《清洲志》說燭南居海,城民以漁為生,以海為田,以鼓為號。晨航時,海界一開漁舟盡數起錨出海,大號小號,燈調鼓調,急曲緩曲,千舟千歌萬船萬火。”仇薄燈展顏一笑,“走!我們去看漁舟出航。”
第57章 百萬漁舟百萬燈
“看, 海界。”
仇薄燈伸手按住師巫洛的肩膀,示意他讓小舟停下。
遠遠的, 水線上,一排白石柱高聳出海,柱高數十丈,上盤異獸,口銜鐵索。
滄水若火,湯湯漾漾從柱底湧過,以石柱為分界, 向外滄水莫測,隨時有可能驚濤駭浪,向內滄水恬然,無論何時都風平浪靜, 仿佛威嚴沉默的父兄,展開長長的有力雙臂, 將千萬舟船護在它的臂彎。
城界鐵索朝開暮合,便是海上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咚、咚、咚。
晨鼓二轉,獸松鐵索。
“太陽出哎——”
“海門開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