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燭南燭南,明南之燭。
等走近一看,才發現原來不是海山,而是九隻玄武神獸,它們龐大如巨島群山,漂浮在滄溟之上,口銜鐵索,微合雙目。
陸淨仰著腦袋,看著足有數百丈之高的玄武神龜和它背上的華城,一句“好大的王八”差點脫口而出。
好在他沒有傻徹底,至少還知道玄武神龜隨隨便便一個吐息就能把他吹到十萬八千裡外……
“好……好高,”陸淨懸崖勒馬,“這怎麼上去啊?”
左月生聞言,雙手叉腰,打了聲又急又旋的呼哨,大喊一聲:“老子回來了!”
最前面的玄武慢騰騰地張開口,鐵索哗哗啦啦落下,帶下一個精致如小屋的貝殼籃。仇薄燈神色古怪地打量著這個小貝殼框,尋思著這難道就是修仙版電梯?
左月生跳上貝殼籃,朝他們招手:“我們山海閣設了陣法,入燭南隻能走貝籃,上來吧。”
仇薄燈上了巨貝,不出意料地發現這貝殼裡還安了一排的月明珠當做照明的燈……所以,有件事真的很神奇。
“左胖,”仇薄燈認真地問,“你爹是怎麼養出你這個鐵公雞的?”
陸淨和不渡和尚深有同感地點頭。
媽的,怪不得人人都說,山海閣的山是金山,山海閣的海是銀海。以前跟左月生這小子混在一起沒什麼感覺,真到了山海閣,才猛然發現,俗話誠不欺我也——山海閣簡直就是富得流油好嗎!
要論仙門武力,太乙當之無愧的第一。
但要論誰最有錢,哪怕把百氏也搭上,那也妥妥還是山海閣啊!!!
“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懂不懂?”左月生毫不羞愧,“今天浪費一個銅板,明天浪費一個銅板,天長地久,山海閣也是要敗落的嘛。事故勿以錢少而不賺,勿以錢少而浪費。”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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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一起啐他。
左月生趕緊岔開話:“你們想去哪?我帶你們逛夜市怎麼樣?我山海那可真是夜市燈如晝,四面八方的珍稀,還有你們絕對沒見過的燈潮……诶嘿,燭輪你們看不看?”
“哎呀呀,”陸淨一連串地咳嗽,正兒八經地打斷他,“胖子,我說你這就不對了。都來了你們山海閣了,怎麼能不帶我們去最有名的地方。你這個東道主怎麼當的。”
“啊?”左月生一愣,“山海寶市和燈潮最有名啊……難不成你想去武藏閣?也不是不行,就是裡面除了秘籍還是秘籍,什麼玩的都沒有。”
“你個蠢貨。”陸淨恨鐵不成鋼,直拍大腿,“誰稀罕什麼秘籍典藏,我是說溱樓!!!你們山海閣的溱樓那可是天底下頭一號的風花雪月之地,最最文雅的銷金窟!”
“文雅你個屁,你大爺的就是想去逛青樓!”
左月生一想到溱樓酒食歌舞等等的價格,眼前頓時就是一黑,差點想把先前打的包票直接吞下去。
陸淨拿胳膊肘戳仇薄燈,義正辭嚴地撺掇:“仇大少爺,你說說話,我們可是一等一的紈绔,紈绔難道不就是該‘烈酒歌樓美嬌娥’。”
“唔。”
仇薄燈瞥了眼左月生心痛到扭曲的臉,看熱鬧不嫌事大地點了點頭。
第46章 孔雀徘徊故人越山來
陸淨所言非虛。
山海閣燭南城最出名的地方, 其實不是寶市也不是燈潮,而是一條琉璃街。街道兩側俱是勾欄, 女間男坊一應皆全,因山海閣的規定,門口都高懸紅風燈,故又名“紅闌街”,可謂是天下一等一的溫柔鄉,遍尋十二洲,再無比肩者。
溱樓則是這鎏金窟的翹楚。
“操他大爺的, ”左月生一臉扭曲地拈著張素花箋,手都有些哆嗦,“一張紙,就花了一千兩黃金?以後幹脆我來這門口賣紙好了!”
他是真心疼啊!
天殺的陸淨嚷嚷什麼來溱樓?
溱樓這破地方得投貼叩門, 否則天王老子都進不來。
想強行動武闖進來也行,首先你要確認自己扛得住樓裡客人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曾經就有個半步衛律的莽夫這麼幹過,結果被一連面都露的客人一掌拍出十條街——據左胖子爆料,這客人其實就是當天恰好去溱樓喝酒的左大閣主……其次, 就算你闖進去了, 轉過天來, 你也就成了“十二洲公敵”, 文人騷客的口誅筆伐就不提了,還有數不清的男男女女等著收拾你。之所以連女修也包含在內, 一則同為女子, 多有些連枝同氣, 二則逛溱樓的也不止男人……曾經就有某任花魁,棄天下男子如敝履, 散千金自贖,跟個女刀客走天涯去了。
溱樓貼稱“十二花箋”。
分桃、榴、荷、菊、蘭……等等十二色,各對應不同風格不同等級的雅樓。花箋由情投意合的佳人或小郎相送,第一次沒有相識的,就得“請”花箋。
說是“請”,其實就是掏錢買。
左月生原本隻想買個最便宜的桃花箋,結果被陸淨和不渡和尚這兩個可惡的家伙硬生生押著買了最貴的素芍花箋。四張花箋一到手,左胖眼淚就下來了.
“好地方啊,”不渡和尚雙手合十,“比之極樂世界,也相差無幾了。”
“你個死禿驢,逛什麼青樓,你還敢破戒不成?”左月生惡狠狠地瞪他,“還拿這裡跟極樂世界比,你就不怕佛陀一道雷劈死你嗎?”
帶仇薄燈和陸淨兩人來,就夠左月生肉疼了,誰曾想不渡這酒肉和尚以“三生花”相要挾,死皮賴臉也粘了上來。
左月生差點一腳把他踹滄溟海裡喂王八,轉念想想,好不容易回了山海閣,還逍遙幾天,要是把佛宗佛子喂王八了,鐵定又要被流放,於是無可奈何地忍了……雖然更多的原因是他打不過不渡禿驢。
“左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寶相端莊,“您難道忘了,我佛宗可是有‘歡喜禪’一說。”
左月生:……
見鬼的歡喜禪。
“為什麼是白芍為首?要論清雅,梅蘭更勝吧。”
仇薄燈隨口問陸淨,這家伙在這方面簡直就是宗師級的造詣。
“這你就不懂了吧。”陸淨瀟灑地打開折扇,邊走邊搖,他換了身白衣,又特地戴了銀冠,不了解他本質的人初一見,恐怕還真會以為他是個翩翩公子,“溱樓其實又名‘溱洧樓’,取古歌‘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蕳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於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1]’之意。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後面……嘿,這花箋可不是白請的,你看看後面寫了什麼。”
聞言,仇薄燈把價值千金的花箋一翻。
這花箋用清洲名紙“落雪宣”裁成,約莫一尺長一寸寬,正面淺墨銀粉寥寥幾筆畫了一朵半開的白芍,背面以小楷提了一兩行字:
秦洧渙渙,方秉蕳闌。
溱洧清清,殷盈洵滿。
末印一朱章,篆曰:天女。
“對,”陸淨看到他注意到篆刻,露出孺子可教的神情,“這天女,便是溱樓的頭牌。要當溱樓天女可不簡單,歷任天女,都是公認的十二洲第一美人。有道是‘紅闌歌舞三百樓,溱洧芍藥獨溫柔’。”
在前邊引路的媚娘側身笑道:“幾位公子來得巧,今晚剛好是天女漣第一次下閣接貼。”
陸淨喜形於色,闔扇敲掌:“這可真是再好不過,要是能得溱樓今夜第一枝芍藥,這次來清洲也算是值了。”
“你喜歡芍藥你就說啊,”左月生咬牙切齒,“我去老頭子的花圃裡給你薅,要多少給多少。”
“你懂什麼?”陸淨深覺丟臉,“溱樓的芍藥隻有天女才能送,天女的第一支芍藥比奪仙門論道魁首還風光好嗎?”
“說來說去,不還是一朵花。”左月生嗤之以鼻。
“朽木不可雕也!”
陸淨和不渡和尚異口同聲地罵。
左月生深覺他們有病,站到同樣興致缺缺的仇薄燈身邊,不懷好意地問:“你們是在說,仇大少爺也是朽木麼?”
“仇大少爺對鏡自攬就夠了,你能嗎?”陸淨不留餘力地對左月生大開嘲諷,“你就算對鏡,鏡子能不能塞下你都還是個問題。”
“幾位公子,雅間到了。”
媚娘半挽珠簾,柔聲打圓場。
最高等級素芍花箋對應的房間陳設雅而不素,清而不寂,角落中燃著的白玉鏤空檀香照味道幽冷,並不刺人,對得住左月生大出血的幾千兩黃金。仇薄燈審視後,滿意地去屏前軟塌上斜臥,慢悠悠地翻動寫滿茶酒點食的紅折。
他們三人每翻一頁折子,每報一樣物名,左月生的臉就白一次。
等到最後,這山海閣的少閣主直接躺椅子上,就想裝死。
仇薄燈過去,作勢要把他的芥子袋搜走。
“哎哎哎!”左月生跳起來,一邊掏錢一邊哆嗦,“先說好,我隻付到這裡,你們之後誰想討好哪個姑娘,誰自己花錢。休想再讓我出一個銅板!”
“好說好說。”
仇薄燈無所謂地道。
仇大少爺向來自認為“天下有顏一石,他獨佔九鬥九升,餘者共分一升”,對於一堆不及他十分之一風華的“庸脂俗粉”,他是半點興趣都沒有,來這溱樓,純粹是為了湊熱鬧,外加喝酒。
青樓紅巷,除了歌舞美人外,一般還會有一兩樣壓得住場子的名酒。試想,美人挽袖白陶溫酒,若這酒不夠好,豈不是有損佳人姿色?
這溱樓就有一樣酒,名曰“昭離”,在《天幹曲生錄》中,榮居甲部。
陸淨白了左月生一眼:“也沒指望靠你這種鐵公雞,你懂個屁的風流。”
左月生大怒:“陸十一,你丫的沒指望就把錢付了啊,他娘的,剛剛就你點菜點得最狠,你是豬嗎?我要是天女,我鐵鐵瞧不上你這飯桶。”
“你要是天女,我連夜扛飛舟就跑。”陸淨反唇相譏。
說話間,妙齡婢女魚貫而入,將澄澈如冰的白璃碟如荷花般排好。
溱樓在山海紅闌街屹立多年始終無後浪能夠撼動,顯然並非真的一味講求“清高”二字,或者說,是為更好地牟利才特地做下“無花箋不入樓”的規矩,本質上還是長袖善舞的商人,最是懂得怎麼不動聲色地討好貴客。
仇薄燈幾人進溱樓時,沒報身份,樓中的媚娘就早已一眼認出左月生這位標志性橫圓豎闊的山海閣少閣主。揣度著,根據他爹,溱樓常客左大閣主的口味,從斟酒擺碟到彈琴低唱,都安排了上佳的清伎。
先皓腕提朱籃,紅指點冰盞。
退出雅間時,媚娘忖度:這回少閣主定然會滿意吧?
……滿意個鬼。
左月生一瞅,幾十上百兩黃金買的東西就這麼指甲蓋大小,臉都綠了,差點就要當場掏出左少閣主的身份,來給溱樓貼上百八十道封條,抄它個底朝天。
“你爹也是溱樓常客。”
陸淨提醒。他靠在椅上,享受美人捏肩,感覺離家出走這麼久,總算是又重新活過來了。
左月生氣哼哼地一口一個吞果點,旁邊的藝伎約莫是從媚娘那裡得了點風聲,一雙桃花眼不住往左月生身上飄,可惜純粹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不渡和尚那邊倒是很鄭重地給一位藍衣女孩看面相,看完面向看手相,借“觀眾生”把個小姑娘哄得直笑。
一群藝伎中,最漂亮的是個年紀看起來最小的紅衣女孩,抱著琵琶跪坐在軟塌邊柔毯上,低頭撥弦,偶爾飛快地瞥一眼旁邊自斟自飲的仇薄燈。
女孩叫羅衣。
她一直被當做未來的天女培養,看起來悶不做聲,性子其實有點傲。媚娘要養她未來的氣骨,也沒怎麼磋磨她,有意無意地縱容下,羅衣招客時隻負責彈琴,從不肯像其他人一樣,爭先恐後地斟酒賣笑。羅衣和新選出來的天女不對付,天女喜著白衣,她就隻穿紅裙,以自己的烈豔為傲。
可在今天晚上,這份傲氣忽然就散了。
進門時,羅衣抱著琵琶,隨意地往裡看了一眼,隔著前邊的姐姐們,她驚鴻一瞥般地見到了那個斜臥軟塌的少年……一瞬間,羅衣幾乎想要扭頭就走,趕緊去把自己身上的紅裙換掉。
世上就是有這樣的人。
他要是一身素雪,那天下就無人敢穿白衣,他要是一身緋紅,那十二洲內就再無豔色。
穿紅裙的羅衣在他面前,驟然就成了庸脂俗粉,驟然就低到了塵埃裡去。
“會彈《孔雀臺》嗎?”仇薄燈忽然開口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