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我娘說過,做什麼都要做最好的。”
葉倉一動不動地跪在地面, 他的眉很濃很黑, 像兩把刀。自醒來後, 他就一直愣愣地,一句話都不肯說, 成天對著神枎和葛青的屍首枯坐。
前城祝姓葛,名青。
直至今日,他一分為二的屍體還跪在神枎之前,他不配被收屍,不配被下葬。若不是他就該在神枎面前跪著,千年萬年地跪著,甚至不配留在枎城的土地上。左月生和陸淨不得不暗中盯著,以免葉倉一個發瘋,把葛青的屍首挫骨揚灰——那可太便宜這老賊了。
“八周仙門,太乙第一。”
“葉倉啊,你娘說得雖然不錯,”陸淨語重心長,“但宗門之事,幹系一生,入錯宗就等同女子嫁了負心郎,你可要慎重考慮。太乙雖居仙門第一,不過你知道他們這仙門第一是怎麼來的嗎?有道是:天下狠人千千萬萬,太乙一門佔一半。”
“是啊是啊。”左月生回憶了一下,露出畏懼的表情,“據說,太乙弟子卯時就要晨起踏索渡大江,練膽壯魄,五天一次峰內小比武,一月一次兩峰較量,一季一次全峰大比,半年一次全門大比。平時,哪個長老心情好,就臨時來此抽試……”
“其實是寅時晨起。”仇薄燈糾正,“以及,小比武現在改成三天一次了。”
左月生臉皮一抽。
小時去太乙待的那段時間,給他留下了終身難忘的陰影。曾經老頭子有次打算把他送去太乙磨礪段時間,把左月生嚇得直接解下褲腰帶往梁柱上吊。
寧死不去。
“別的宗呢,你要是修煉天賦差,朽木不可雕,師兄師姐長老掌門也就任你朽去了。但在太乙……嘿,太乙就沒‘朽木’這個說法,你天賦差?那就煉,往死裡煉,橫磨硬拽地都要把你從朽木錘成硬木。”
“我一直覺得太乙那群老頭子很有教導主任的感覺。”仇薄燈道。
他當年就讀的那所封閉式名校的老師們,成天振著手臂大喊“永遠不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後進生也是上進生!”……苦肉計空城計攻敵計,軟硬兼施滴水石穿,再如何桀骜不馴的世家子都能夠被強行掰回正道。
唯一的敗績就是仇大少爺。
“一入太乙深似海,從此逍遙是路人。”左月生說著,指了指仇薄燈,“唯一的特例就是這位,喏,小師祖,輩分太高目前暫時沒有人敢錘煉他這塊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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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淨想象了下,太乙弟子水深火熱的生活,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這、仇薄燈,你們太乙的弟子還有時間風花雪月嗎?”
“我想,大概是沒有的。”
仇薄燈回憶了一下。
剛穿書的那段時間,他還想著,日常生活裡會不會上演“炮灰挑釁,紈绔打臉”的戲碼,結果風平浪靜得不可思議……別說風花雪月了,他們連來找他這個紈绔麻煩的時間都沒有。
左月生毫不客氣地發出嘲笑:“太乙?風花雪月?你不知道太乙號稱第二個和尚尼姑廟嗎?”
“這就不對了,”仇薄燈再次糾正,“對月舞劍也是月,對花論道也花。太乙弟子有道侶的比例還是很高的。”
就是……
十個太乙九個基,還有一個是大橘。
沒辦法,一般人誰受得了一天十二時辰滿腦子修煉的道侶?
太乙弟子也就隻能內部消化,在朝夕相處晨練夜習中培養感情了……而能朝夕相處的,可不大多是同性嗎?久而久之,據說宗門寥寥無幾的直男直女弟子外出執行任務的時候,自我介紹是這樣的:“太乙某某某,非斷袖非磨鏡”。
貨真價實的直男葉倉搖搖欲墜。
“我要入太乙!”葉倉頑強地堅持住了,“我要成為天下第一刀客!”
他握緊了手。
他恨啊。
恨老城祝,恨他怎麼能做出那樣忘恩負義的事。恨自己,恨自己被逐出城祝司後就一蹶不振渾渾噩噩,為了個無所謂的面子連神枎都不願去參拜。隻敢借著左月生陸淨他們找上門的機會,在深夜偷偷地再一次登上神枎樹。
神枎與城一夜將覆,是仇薄燈他們力挽狂瀾,而他什麼都沒做到。幕後的陰謀綿延漫長,他不想再這樣弱小無力。
“我要查明真相。”
要為自己的懦弱和無能贖罪。
左月生一攤手,朝仇薄燈擠眉弄眼,得,他就知道會是這樣。
仇薄燈審視著跪在正堂中的原書主角,心說,你都查了一千萬字了,最終的幕後黑手還遙遙不見影子呢,鬼知道作者還打算水幾個百萬幾個千萬。
初生牛犢不怕虎。
不知未來要走的是什麼荊棘路。
“讓你入太乙,這種小事我還是能做主的,”仇薄燈想了想,“不過,入門的‘踏懸索,渡九江’你回頭還是得補上,沒得例外,除非你想一夜之間變成太乙所有弟子的公敵。嗯……太乙用刀的家伙不少,你到時候自己找那些老頭子去拜師。”
事實上,原書裡葉倉應該是拜在君長老門下。
他天生刀魄,劇情前期為了搶這個徒弟,一群為老不尊的還打過幾次架。
不過仇薄燈上次燒了君長老的鳳凰尾巴,君長老扭頭去掌門那裡告了一狀,害他被掌門碎碎叨叨地念了好幾天。仇大少爺記著這回事,就毫無幫君長老減輕搶徒弟壓力的意思。
葉倉一聲不吭。
咚、咚、咚。
他直接給仇薄燈磕了三個響頭。
左月生和陸淨都有些呆了。
他們都是宗門二世祖,讓幾個人加入宗門,也不過一兩句的事。
沒想到葉倉這麼實誠,這麼死心眼。
連響頭都叩上了。
仇薄燈端坐不動,受了這三叩之禮。
他是太乙師祖,別說三叩,就是九叩九拜都不算什麼。
“既然你入了太乙,”沒有別的太乙中人在場,仇薄燈隻好勉強代替訓誡堂的弟子,給葉倉做起了入宗訓誡,“首先,我太乙……算了,這部分好幾萬年的宗門歷史,回頭你去藏書閣自己讀。略。其次,門規……算了,九十九條門規,你自己去執法堂牆壁上看。略。再次,本門弟子……這部分是師兄師姐的過來經驗,你自己找人問。略。”
“……略。”
“……略。”
太一劍一開始還氣得在旁邊敲地板,後來已經麻木了。
左月生木然地捅了捅陸淨:“這絕對是我見過最不像樣的入宗訓誡。”
陸淨輕咳一聲:“至少是宗門小師祖親自主持的,排場獨一無二。”
“最後,”仇薄燈忽然收斂了所有漫不經心,坐直了身,俯瞰葉倉的目光驟然變得凜冽,變得咄咄逼人,“隻有一件事——”
“葉倉!”
仇薄燈冷喝。
太一劍出鞘,懸立空中,刃口殘破的劍身寒光如雪。雪光印在仇薄燈臉上,原本還沒有個正形的左月生和陸淨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不敢再嘻嘻哈哈了,下意識端正起身。明明隻是一間凡人宅邸的正堂,場面卻突生肅穆。
“弟子在。”
葉倉應。
“我太乙萬載,無棄徒,無叛徒。”
不棄。
不叛。
哪怕隻是從仇薄燈這樣的一位少年人口中說出,太乙的自傲依舊迎面而來,仿佛千山萬水鋪開,打山水中走出一位位袍袖飛揚的宗門弟子,在他們背後是巍峨的山門,是曳尾而過的夔龍神鳳。
萬載太乙,仙門第一。
“入太乙者,若有二心,”
“舉宗誅之。”
“是!”
葉倉高聲應道。
太一劍輕鳴。
“好了好了,可算結束了,”仇薄燈直不到一盞茶功夫的背瞬間又塌了下去,懶懶散散沒個正形地靠在椅背上,“按道理應該給你個太乙腰牌,不過我沒帶那東西。你要是介意,出去找塊木頭,自己刻一個也成。自己刻腰牌也是太乙的老手藝了。”
被剛剛兩句振奮得熱血沸騰的葉倉:……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種上錯賊船的感覺。
左月生已經吭哧吭哧地笑了起來:“嘿嘿,是不是看我們仇大少爺穿金戴銀,花裡胡哨的,覺得太乙很有錢啊?我告訴你!除了他這個特例,十個太乙九個窮,一群劍修刀客連個老婆本都沒有哈哈哈哈哈。讓你看不上山海閣,該!”
“姓左的說得沒錯,”仇薄燈撐著下巴,笑吟吟地,“上個月掌門還在和長老們商量,幹脆開門縫纫的功課,把縫纫門服也當做功課……俗稱開源節流。你現在就可以開始做衣服了,先練練,說不定等回太乙,還能靠這個從你那些師兄師姐手裡騙幾招刀術。”
“……弟子知道。”
葉倉艱難地說。
仇薄燈又想起了件事,一拍手,補充道:“至於天下第一刀你就不用想了!努努力爭取個天下第二吧。”
“我怎麼覺得他說的‘天下第一刀’有哪裡不對啊。”左月生歪過身和陸淨咬耳朵,“他說的誰啊?”
“你連這個都不懂?”
陸淨覺得自己今天晚上有望把話本的第二折寫出來了,某個不知名的祝師不就是用刀的嗎?
“這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哎!”
一杯茶連水帶杯地砸過來了。
陸淨一貓腰閃開了。
左月生鼓掌:“看看看!惱羞成怒了!”
仇薄燈一揚眉,熟練地指使起新鮮出爐的太乙弟子:“去,本師祖命令你,把那個姓左的胖子揍翻。”
葉倉抽了抽嘴角,後悔的感覺越發強烈。
在仇薄燈的催促下,他無可奈何地起身,拖了把椅子,開始滿堂追殺左月生。左月生一看這還了得,急忙也抄起一把椅子,和他對打起來。
十七年的安寧人生就此畫上了句話,枎城少年葉倉開始在一條不歸路上策馬狂奔。
…………………………
婁江進來時,就看到整個正堂跟被龍卷風刮過一樣,桌仰椅翻,狼藉一片。自家少閣主仰躺在地上,陸公子蹲在他旁邊,興致勃勃地拿了根毛筆給他畫黑眼圈,葉倉頂著兩個熊貓眼坐在另一邊,就連太乙小師祖都皺著眉,在拍自己衣服上的木頭屑。
“……”
他真的想調去不死城。
“仇長老,”婁江從自家少閣主身上跨過,把一封信遞給仇薄燈,“閣主寫給你的信。”
“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