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另外幾個孩子也都被各自的父母拎到一旁,扒了褲子重重地打。
哭聲取代了歌謠,傳遍這條鄉間小路。
葉禮一直看著這一幕,等到馬車轉過一個彎才收回目光。
秦青趴伏於葉禮肩頭,睜著霧氣朦朧的眼睛往外看,然後便勾著薄唇靜靜地笑了。
哪怕這抹笑容是為了江匪石的維護,葉禮也不再覺得酸楚。隻要秦青能夠高興起來,怎樣都好。
“我們的小侯爺終於回來了。”被放出偏院的陶然坐在客廳裡冷嘲熱諷。
秦德懷拿出扇子給滿頭大汗的兒子扇風。
葉禮自然而然地接過扇子,呼呼地扇了起來。
爬上桌子啃食糕點的996冷笑一聲:“哼,舔狗!”
陶然被關了好幾天,早已經壓了滿肚子的火,當即就問道:“聽說你馬車裡被人用血寫了詛咒?你知道詛咒你的人是誰嗎?”
秦青趴伏在桌上,把小臉面向葉禮,迎著風閉眼假寐。
陶然見不得他這副不知愁的模樣,提醒道:“是那二十個孩童的父母寫的!他們恨你,也恨泰安侯府!”
秦德懷連忙為兒子辯解:“你別吵吵了,我們一早就有計劃的。那二十個孩子不會有事。”
“怎麼會沒事?這些天的擔驚受怕是他們活該嗎?直接把金子給那些妖道,不拿孩子當祭品,不也照樣可以把妖道們往死裡坑嗎?孩子不是你們用來報復壞人的工具!”
陶然越說越生氣,走上前想推秦青。
葉禮輕輕揮了揮手裡的扇子,陶然的手臂竟被並不鋒利的扇沿劃出一條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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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捂住傷口,驚呼了一聲。
秦青睜開眼,厭厭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才道:“那些妖道早已打通了江北城各處官衙的門路,你知道嗎?”
陶然隱約知道一些。無為道長交遊廣闊,背景很深,去了誰家都是座上賓的待遇。
秦青直起腰,又道:“這些天我四處幫葉禮尋找妹妹,發現許多流浪到江北城的孩童都在清虛觀附近莫名失蹤了,這件事你知道嗎?”
葉禮扇風的手停了停。
陶然恍惚搖頭。這件事,她真的不知道。
秦青站起身,走到門口,看著外面毒辣的日頭:“以往,無為道長扔下壺口的孩子大多是流浪的兒童,其中也有貧寒農戶主動賣給他的女童。這件事你知道嗎?”
陶然點了點頭,神情有些茫然。
“那二十個好人家的孩子有父母,有親族,這些人在乎他們的死活。以往被溺殺的孤兒難道就該死嗎?”
秦青回過頭看向陶然,問道:“那些失蹤的孤兒,又有誰會在乎呢?”
陶然張了張嘴,想說我在乎。
“你在乎嗎?可你拿什麼去救他們呢?無為道長被官兵抓去,隻要花些銀子,早晚還會放出來。隻要改名換姓,他還會重操舊業。你拿什麼去阻止他,阻止官府的助紂為虐?”秦青仿佛看透了陶然的心。
陶然答不上來。她隻是一個普通女子,她什麼都做不到。她連救人也隻能花侯府的銀子。
“那二十個孩童的父母,他們的恨意就是我需要的刀。我知道這把刀可以殺了無為道長,從而徹底杜絕這個罪惡。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了吧?我為的是救下更多不能為自己發聲,也不會有人去在乎的孤兒。”
秦青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涼茶。
“盡管恨我吧,沒有關系。我承認,我的確是不擇手段了。但是從此以後,不會再有孩童被投入壺口當了祭品,也不會再有孤兒不明不白死在清虛觀裡。”他放下茶杯,平靜地說道。
陶然張開口,醞釀了半晌,然後又緊緊閉上了嘴。她不知道自己還能罵些什麼。
秦青做的事似乎很殘忍,可結果卻是好的。街上那些被扭斷手腳,割去舌頭,匍匐爬行的乞兒是怎麼來的?都是從清虛觀這樣的地方來的。可是誰又能救他們呢?
秦青救不了他們,因為扭斷的手腳和割掉的舌頭,再也長不回去了。可是秦青卻救了未來許許多多會遭遇同樣摧殘的孩子……
陶然搖了搖頭,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她現在已經分不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了。
秦青回頭看了葉禮一眼,安慰道:“放心吧,我已經查過了,你妹妹沒被清虛觀抓去。”
葉禮打扇的手顫了顫。
秦青的溫柔重達千斤,竟叫他無法承受。妹妹是假的,身世是假的,那些苦難經歷也是假的。當真相全部被揭開,秦青對自己,還能像現在這般嗎?
蹲在桌上的996忽然嗤笑起來:“秦青,你看李夙夜的表情好像大難臨頭了一樣。”
秦青回眸看了葉禮一眼,在心裡委屈地低哼:“叫他騙我!”
陶然的叱罵和誤解他從來不曾放在心上,因為這個人不重要。但葉禮卻實實在在叫他傷心。
“我的兒啊!你受委屈了!”秦德懷忽然站起來抱住秦青,哭得老淚縱橫:“你為江北城做了這麼多事,招來的卻全都是怨恨,爹爹心疼你啊!要不咱們把鑄幣權和免死金牌交上去,隱姓埋名躲起來吧!爹爹今天真的被嚇到了,爹爹不想你出事!”
秦德懷越說越傷心,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秦青也不嫌髒,拿出帕子給秦德懷擦臉,無奈地說道:“爹爹,交了免死金牌和鑄幣權,你以為皇帝就會放過我們嗎?不會的,姑姑做下的孽,皇帝都記在我們頭上。拿著身份文牒和路引,我們躲到哪兒都會被找出來。就這麼著吧,死之前把家裡的錢全都花完,也就值當了。”
秦德懷揮揮手,哭著說道:“花花花,你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我要修一條四通八達的路,用來運糧。”秦青順勢說道。
“修!”
“我要買糧食,越多越好。”
“買!”
“我要開工廠,叫附近的鄉民都來做工。”
“開!”
“我要擴建侯府,廣招工匠。”
“擴!”
“我要挖一條水渠,把南城洪波湖的水引到江北城來。”
“挖!”
秦德懷頓了一頓,急忙喊道:“等等等等!你知道挖一條水渠把洪波湖的水引過來需要花費多少銀兩嗎?”
“我知道。這條水渠要挖三年,沿途買地,僱佣工人,打點官府,差不多能把侯府掏空。”秦青平靜地說道。
“掏空了侯府,咱們怎麼活?”秦德懷顫聲問道。
秦青把孩童們吟唱歌謠的事簡單說了一下,反問道:“爹爹,你以為我們還有活路嗎?”
秦德懷嚇得眼都直了,過了好一會兒才用力拍桌,斬釘截鐵地說道:“挖吧!開通水渠灌溉旱地本是官府應該做的事。如今官府沒有作為,那咱們爺倆臨死之前就做了吧。多多少少積一些陰德,叫我兒下輩子投一個好人家,不用大富大貴,平平安安就行。”
“爹。我這輩子投身當您兒子就已經很好了。”秦青把臉埋進父親懷中,偷偷掉出了幾滴眼淚。
秦德懷抱住兒子孱弱的身體,撫了撫他微涼的發絲,心痛如絞。
“我兒,你才十六歲啊!”這一聲長嘆,浸透了父親的心頭血。
葉禮手中的扇子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竟是再也無法偽裝。悔恨與恐懼催促著他,叫他轉過身,倉皇地離開。
第89章 4你是枝頭雪11
祈雨回來後,秦青很疲憊。
996跳到他身上,想讓他抱一抱,他竟踉跄了幾下,差點摔倒。
秦德懷和幾個婢女連忙把秦青扶住,給他喝了幾口涼茶。天氣這麼熱,他來來回回在壺口折騰了好幾圈,受了諸多驚嚇,孱弱的身體早已經吃不消了。
996擔心地說道:“秦青,你靈魂受損,身體很虛弱。你以後別折騰了,安心在家待著吧。泰安侯府是好是壞,李夙夜已經看清了,他大約不會再害你了。”
“他不害我,別人也會害我。若是沒能保住侯府,我死了也不安心。”秦青扶著額頭,倦懶地低語。
“呸!你才不會死!快把這話收回去!”996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就在這時,葉禮去而復返。
“要下雨了。”他指著外面,表情極其復雜。
“什麼?要下雨了?”
客廳裡所有人都很驚喜,連忙走到外面去看雨。唯獨秦青還坐在桌邊愣神,那隻胖貓抱著他的小腿,仰著頭,喵喵叫著。
“小侯爺,要下雨了。”葉禮慢慢走到秦青身邊,壓低嗓音說道。
這本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他卻害怕驚擾了秦青。
秦青微微抬眸,看向了客廳外的烏雲密布。
真的要下雨了。
原本滾燙的風此刻帶上了涼意,在院子裡四處呼嘯,把落葉殘花卷上半空。一團紫光在雲層裡閃爍,那是不曾落到地面的悶雷。
“要下雨了啊。”
隨著這一聲感嘆,豆大的雨點即刻傾盆,砸出噼裡啪啦的巨響。盼了兩月的大雨竟是說下就下,猝不及防。
“下雨了。”秦青又嘆了一聲,朦朧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
“下雨了,下雨了!太好了!”陶然衝進院子裡,承受著雨點的澆淋,發出了驚喜的呼喊。緊接著,一大群僕從和婢女也都衝進雨幕,又跳又叫,揮灑著快樂。
秦德懷站在屋檐下,連連拊掌朗笑。
秦青又眨了眨濡湿的眼睛,這才說道:“葉禮,你扶我去看看。”
葉禮連忙把那隻纏人的胖貓趕開,扶著秦青走到外面。秦青最近又瘦了很多,皮膚薄得近乎透明,整個人像冰雕玉塑得一般。
葉禮真害怕他有一天會忽然消失,就像春日來臨必會融化的雪。
兩人繞開歡喜雀躍的眾人,走到一處偏僻的院落。
這個院落也有幾名僕從在淋雨,卻很安靜。
秦青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兒,忽然邁步向前走去。他也想淋雨。
“小侯爺不要。”葉禮拉住他的手,沙啞的嗓音裡帶著濃濃的擔憂。
秦青仰頭看著大雨,又回眸看了看葉禮,笑著說道:“我坐在這裡看一看,總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