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摁熄了屏幕,站在圍欄邊沿往下看。
有那麼一瞬間,心裡想著,是不是從這裡一躍而下,一切就都能結束了。
手都已經搭上了圍欄邊沿,翻出去就好了。
可就在這時,電話鈴聲響起。
我拿起手機,看了眼來電顯示。
是楚桉。
按下接通鍵,那頭傳來少年清朗的聲音,染著笑意,問我,晚上要不要一起回家。
張了張口,沒能說出話。
恰逢此時,有飛機滑過雲層,悠悠然然地留下一條白線,暫印在碧藍天空上。
我於是收回手,後退幾步,遠離了圍欄。
22
學校論壇的管理員很快刪除了流傳的所有帖子。
刪得幹幹淨淨,不留痕跡。
但仍未止住校園裡已經傳得到處都是的流言蜚語。
並且這般舉動,反而顯得欲蓋彌彰。
我照常學習,盡量勸說自己不要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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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謠言還是愈演愈烈,我越來越做不到不去理會那些聲音。
被戳脊梁骨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難熬。
本該明媚張揚的少年時光,我卻在被迫承接一盆又一盆劈頭蓋臉潑下的髒水。
終於,某日傍晚,王嶽找上了我。
他笑得開懷,說可以出面替我澄清。
「但是,有一個條件。」
五指在我衣領上遊走,徘徊。
像是某種惡心的爬蟲。
他說:「把你自己,交給我,我就幫你。」
我連連後退,落荒而逃。
他沒有追上來。
用不著追。
我分明已經逃不出他的掌控。
如同貓逗弄老鼠一般,他在享受那種,獵物瀕死時的,絕望的快感。
23
我什麼都做不了,我保護不了自己。
可我不甘心也不願意眼睜睜地看著我自己一步步地向無盡深淵裡滑落。
所以我,急切地需要一個靠山。
私心不想拉楚桉入水,於是我把主意打到了楚詢身上。
機會也來得十分容易。
寒假,除夕夜,楚家家宴,來了不少賓客。
我瞧見楚詢喝了不少酒,中途便欠身離席。
這就是在給我可乘之機。
我毫不起眼,無人在意,離場甚至不需要跟誰打聲招呼。
繞開人群,走到樓內,偷偷摸進了楚詢的房間。
漆黑一片。
隻有窗外半輪明月,灑下淡淡一層華光。
借著這微弱光線,能看見一道颀長的身影,正半倚在床頭。
孤注一擲。
我暗罵自己無恥,可我別無他法。
我走過去,半蹲在他身前,伸手扯住他的衣袖,柔聲,喚他:「哥哥。」
「嗯?」
他應了我,嗓音有些嘶啞。
當真如同獻祭一般,我伸手,拽住他的領口,仰頭吻上了他的唇。
柔軟,但一片冰涼。
對方有一瞬間的怔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伸手環抱住我,主動加深了這個吻。
窗外,煙花炸響。
我摟著他,持續接吻的動作。心裡卻想著,那煙花一定是五彩斑斓,絢爛非常。
可惜,我又無緣得見。
好像所有跟美好沾邊的事物,見了我都要繞道走。
良久,對方停下來,松開了我。
思索片刻,我抬起頭,叫了一聲楚詢哥哥。
下一刻,卻被他猛地推開。
「你好好看清楚,我是誰?」
…………
我愣了半天,反應過來,親錯人了。
一片昏暗中,感受到楚桉摸索著要去開燈。
我連忙拉住了他。
「別把燈打開,」我語氣近乎哀求,「別開燈。」
「好,不開。」
他坐回原處,抬手按了按眉心:「你出去。」
「我……」
我張開口,想跟他解釋點什麼。
但第一個字剛一落地,又忽然覺得,沒什麼好說的,沒辦法解釋。
有關於王嶽的威脅,我不能把他牽扯進來。
24
大年初一,一大早出了門。
楚桉今天情緒不好,不太想面對他。
稍微意思意思,在商場裡順手買了兩個大紅的紙燈籠。
拎著走出商場大門時,一抬眼,就看見王嶽站在那裡等著我。
他笑著,一步又一步地朝我走近。
猶如厲鬼。
可我無處可逃,退無可退。
25
昏暗陋巷。
氣息迫近。
衣領已經半敞,紅燈籠頹喪地癱在一旁的地上。
我認命地閉上眼睛,在心底盤算著,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再撐多久。
那吻落了下來,在脖頸處。
他距離我已經極近了。
就是現在。
隱在袖中,泛著寒光的刀刃猛地刺向他腰腹處。
可惜,王嶽到底當了這麼多年混混,反應極快。
刀偏半寸,落空,墜地。
「當啷」一聲,清脆的響。
我終於嘆了口氣,破罐破摔地向後靠在牆上,對王嶽道:「算了,要殺要剐,隨你吧。」
我不過是想過兩天好日子,可惜天總不遂人願。
想什麼沒什麼,怕什麼來什麼。
這最後的掙扎我也已經做過。
如我所料,果然是沒什麼卵用。
那就,算了吧。
可王嶽又陰惻惻地笑了笑。
「想死啊……」
「沒這麼容易。」
26
「楚家人,很有錢,是嗎?」
一部手機被扔到了我面前。
王嶽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單手摩挲著下巴。
「給他們打個電話,說你在金山大廈二十三層,讓他們派一個人,帶著錢來。老子今兒倒要看看,你這個撿回家的孩子,能值多少錢。」
得,性侵不成,改綁架勒索了。
我撿起了地上的手機:「我要是不打呢?」
王嶽笑了一聲:「那你就跟著我一起死。」
事到如今,他竟然還以為,這個「死」字能威脅到我。
打開撥號頁面,我輸入了楚詢的號碼,幾乎沒有半點猶豫。
原因無他,楚詢跟我聯系不多,沒有什麼感情,又天生性子比較理智。
他得知我被綁架,必定會馬上報警,不會有一絲一毫關於綁匪是否會撕票的擔憂。
鈴響三聲,對面接通了電話。
「喂,哥哥,是我,時雨。」
那邊靜默了一瞬。
「我是楚桉。」
「我哥出去了,有事可以先告訴我。」
竟然是他。
倒是沒有想到,這輩子還有機會,能再聽到他的聲音。
停頓時間太久,一旁的王嶽朝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回話。
我對著手機,輕聲開口:「金山大廈二十三層,你……能過來接我一下嗎?你一個人。」
對面頓了頓,回了聲:「好。」
話落,我掛了電話。
王嶽噙著笑看我:「少提了點什麼吧,妹妹,錢的事兒呢?」
「楚桉比我值錢,」我回視他,「楚家人未必在意我,但不會不管他。」
「他過來了,是白送你個人質。」
王嶽嗤笑了一聲,伸手來拿手機。
可他防備已松,太低估了我心裡早已翻湧不止的恨意。
剛才因為要打電話,綁我的繩子被暫時解開了。
看準了時機,備在身上藏於暗處的另一把刀被我握在手中,猛地送入他身體裡,手上愈加用力,刀刃一寸寸沒入皮肉,由淺,及深。
這一回,再無半分偏差。
王嶽動作生生定在半空,雙目睜大,滿臉都是驚愕與不可置信。
然後,他就這麼死死地盯著我,緩緩倒在了血泊裡。
鮮紅的血液不斷湧出,蜿蜒一地。
約莫到了中午,楚桉推門而入時,看到的大概就是這麼一副可怖情景。
我發絲凌亂,頹然地跌坐在地上。身側是落在地上,染了血的白刃,和已經毫不動彈的王嶽。
27
那把刀沒有傷及王嶽要害,再加上送醫及時,他撿回了一條命。
數月後,王嶽因為綁架罪獲刑,鋃鐺入獄。
我也終於能松了一口氣。
走出法院那天,隔著很遠的距離,就看見楚桉正在等我。
一身黑色的風衣,單手插在兜裡,身體微微向後倚靠在車窗上。
不遠處梧桐葉落,作為襯託他的背景。
他不過隻是站在那裡而已,分明什麼也沒做,就吸引了許多過路人頻頻為他側目。
我走過去,試探著,問他:「是來接我的嗎?」
「嗯。」
他直起身,點了點頭:「上車吧。」
分明看起來好像是特意來接我的。
但楚桉一上車就把頭枕在椅背上闔眸假寐,一句話也沒跟我多說。
車廂裡氛圍冷到了極點。
於是,確認他的確沒有真的睡著後,我主動挑起了話頭:
「那天謝謝你。」
他睜開了眼睛,聲音懶散,漫不經心:
「哪一天啊?」
哪一天……
要真論起來,我該謝他的,不是具體哪一天。
應該是小巷裡的見義勇為。
天臺上的那通電話。
還有數年以前,初次相遇,感謝他贈予我一個能夠交付給別人善意的機會。
那或許於他而言沒有太大意義。
但是對我來說,那至少能讓我覺得,我並非全然惡劣,我活著,不是全無價值。
思及此處,忽然覺得有件事情不得不提。
我偏過頭,看著楚桉好看的側臉輪廓,問他:「你還記得我嗎?」
楚桉皺起了眉頭:「你腦子燒壞了?」
「我是說以前,」我解釋道,「大概八九年以前,春節前後,在梧桐巷……」
這話又不知道怎麼刺到了他。
楚桉忽然陰沉著臉抬起頭,冷著聲音,對著司機說了句:「停車。」
待車停穩後,他起身下車,然後「砰」的一聲反手甩上了車門。
我不明所以地追上去,走到他身邊。
「怎麼了?」
他垂著眸子,注視路邊的一個積水小坑。
昨晚剛下過雨,有片落葉浮在那水面上,晃晃悠悠。
「現在提以前的事,還有意義嗎?」
我剛想回答,其實本來也沒有什麼意義,反正也都是陳年往事,他實在不記得就算了。
但話還沒出口,就聽見楚桉又緊接著道:「除夕那晚的事,你不會這麼快就忘記了吧。」
「一邊算計著撩撥我哥哥,這頭又來跟我扯舊情,還真是兩邊不耽誤啊。」
「你把我當什麼?」
噢,倒是差點忘了除夕那晚親了他的事。
如今沒有了王嶽這個顧慮,其實直接告訴楚桉實情也沒關系。
稍一斟酌詞句,我打算把來龍去脈都交代清楚。
卻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我。
回過頭去,見來人是楚父。
他年已過了不惑,但精神仍舊矍鑠,身板挺得筆直,穿一身剪裁合適的正裝。
走至近前,又連名帶著姓地叫了我一聲,說有很重要的事要找我詳談。
他雖則一向嚴肅,卻還是頭一回以如此鄭重的語氣跟我說話。
面對曾施我以恩惠的長輩,我自然不敢怠慢。
我應聲點頭,隨之離去。
臨走到道路盡頭之前,我回過頭,又看了楚桉一眼。
少年仍低垂著眸子,獨自站在路邊。身後梧桐樹枝繁葉盛,可其上猶自帶著殘雨,於是便又無端添了幾分寂寥。
「啪嗒」一下,有葉片上的水落下去,落到地上,濺起水花。
明知楚桉沒有看我,我還是抬起手,遠遠地朝他揮了一揮。
隨後轉回身去,緊走幾步,追上了楚父的背影。
那時我未曾料到,這就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和楚桉見過的,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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