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皇子蕭衡落魄時,我曾給他送了三年饅頭。
初次見面,他被關在籠中,面無表情地生食狗肉。
他是碾落塵泥的皇子,我是被家族拋棄的孤女。
再次相遇,他偷習禁術,全身經脈將斷。
我懇求師父,救他一命。
後來,我被鎮國公世子退婚。
爹娘厭惡,嫌我丟了臉面,恨當初沒有一把掐死我。
沒幾日,世子的一雙眼睛被送到爹娘面前。
蕭衡言笑晏晏:「沈世子有眼無珠,不懂珍惜,我代他向徐二姑娘賠罪。」
1
鎮國公世子沈聿從江南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向我退婚。
他穿著一身黑色錦衣,劍眉星目,模樣俊朗,卻將婚書遞給我:「聽聞徐二姑娘自幼長在鄉間,對否?」
我垂著頭:「沒錯。」
他又問:「自小身子羸弱?」
我回:「如今已經養好。」
他皺著眉:「才華容貌比之京中貴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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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緊了手掌,半天不語。
他睨著我,道:「我替姑娘答,我未來國公府主母必得是樣樣出挑,一方女子典範。」
「而姑娘,怕是不夠格。」
話落,我沒忍住面色一白。
他卻坦坦蕩蕩,留下婚書庚帖,大步踏出徐府。
不到半日,國公府退婚的事傳得沸沸揚揚。
母親氣得躺在床上,罰我跪在院中謝罪。
我不知道自己何錯之有,卻還是認命地跪下。
三伏天的酷暑,我跪了兩個時辰,就已渾身湿透。
眼前發白,手腳無力。
下值的父親踹開院門,臉色鐵青地走進來。
「孽女,你對世子說了什麼?」
我望著他,還沒來得及開口。
他忽地一腳踹在我胸口,怒道:「我徐嵩何時丟過這麼大的臉?」
「今日下朝時,那些武夫無不笑我被國公府退了親。」
我趴在地上,看在外威嚴矜持的徐尚書現在像個市井無賴般罵罵咧咧。
直到屋裡的母親撫著胸口出來,才將父親勸進了屋。
他冷冷對我道:「從今日起,禁足府中,別出去丟人現眼。」
2
我好似生來就是徐府的恥辱。
和雙生姐姐比,我從娘胎裡就身體羸弱。
祖母請算命的一看,道我命帶不吉,恐活不長久,是個討債鬼。
恰逢祖父在江南辦公,卻遇水匪,落水而亡。
剛出生就克死了親祖父,這是祖母給我安的罪名。
聽嬤嬤說,祖母是想將我溺進水裡的。
最後是母親不忍,求著將我送出了府外。
剛出生的嬰兒,就被送去京郊的莊子。
如果不是外祖母將我接回去養著,我可能早就死了。
知道徐家待我狠厲,外祖母去世前逼著母親給我定下這門親事。
那日回徐府,外祖母命母親跪在她身前,要她發誓,對兩個女兒一視同仁。
當時母親咬碎了一口銀牙,應下了。
我卻知道,我在她心裡的罪名又添了一筆。
慫恿她們母女離心,逼生母跪下。
這該是多大的罪名。
所以一年前,我被接回徐府。
沒有一個人迎我,隻管事嬤嬤將我從側門帶進來。
被安排在西面最偏僻的角落,因怕給府裡帶來晦氣。
時下朝廷重文輕武,文人生來就高人一等。
自從早些年幾個握著兵權的世家接二連三被滅門。
國公府便一家獨大,還出了個中宮皇後,膝下一子一女,都頗受聖寵。
而沈聿更是國公府獨子,自幼長在金窩。
自視甚高,輕易不與京中世家子弟來往。
當年亦是外祖母用了舊恩,為我攀上這樁親事。
一向嚴苛的爹娘也默認了這門姻親。
而今,竹籃打水一場空。
爹娘厭惡,嫌我丟了臉面,恨當初沒有一把掐死我。
3
爹娘可能真的巴不得我快點死。
他們將我禁足西苑,斷了飯食。
每日兩個時辰,會有人守著我朝東院的方向跪下。
不論晴天落雨,酷暑暴曬。
隻有嬤嬤手中的藤條會不時落在我因咳嗽微彎的脊背上。
晚間,她端著一碗茶遞到我面前。
「老夫人賜的,二小姐不可推辭。」
要說狠,沒人比得過我那祖母。
這些年她修身養性,整日守著祖父的牌位誦佛念經。
沒想到,如今這門婚事又把她給招了出來。
我看著面前的茶,半天不語。
自小跟在師父身邊,我識百草、解百毒。
這茶裡面有什麼,我一聞就知道。
她滿臉不耐,就要將茶強灌進我嘴裡。
我看她一眼,手指剛撫上鬢發。
面前的人忽倒在地上,頸間一條紅線,冒著鮮血。
一襲白色錦衣的男人長身玉立地站在我面前,手中折扇一展一合,挑著眉踢了地上的人一腳,隨即向我伸出手:「起來。」
我扶著他站起來,腳步踉跄了下。
他忙伸手攬在我腰間,我往後退了一步。
他抿著唇瞥我一眼,將我半落的銀簪插好。
「開了刃的簪子是給你保命用的,不是讓你這般畏手畏腳的。」
「如果我不出現,你打算刺她哪兒?」
我看他一眼,垂下眸子:「左胸口,最多三寸,一息斃命。」
他揚了揚眉,目露贊賞。
我指著地上的屍體:「她該怎麼處理?我被禁足了。」
他好笑道:「阿凝可真會使喚我,不僅殺人,還要負責收屍。」
地上被茶水引來的螞蟻已經死了一大片,刺得我眼一疼,望向遠處的黑暗,說不清地恐懼。
好似人心也如那無邊無際的黑夜般,總是看不到底。
蕭衡也冷了臉,漫不經心道:「你爹娘對你倒狠心。」
他說得沒錯,我還是糾正道:「怕是我祖母的主意。」
他笑著問我:「要不要我一把火燒了她的佛堂?」
我定定地看他一眼,知道他不是說笑。
頭頂廊燈的碎光散落在他面上,襯得眼前人面如冠玉,俊雅風流。
可他,明明是個瘋子。
我抬腳回屋,他忽地握住我手臂。
「既退婚,為何不尋我?」
我沒回頭,隻問他:「難道你會娶我?」
不會。
我已經在心中替他回答。
半晌,手臂一松,我驀然回頭。
身後空無一人,連地上的屍體也消失不見。
4
初見蕭衡,是在我七歲那年。
隨師父上山採藥,我碰見了被關在籠子裡的他。
我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衣不蔽體,全身遍布傷痕。
他蜷在籠子中,皮肉翻飛,咬傷、抓傷、擦傷看得我心驚,卻都比不上他正在幹的事。
他手中正抓著一塊血淋淋的生肉,唇邊還有狗的皮毛。
隻看我一眼,無悲無喜,又垂下了頭。
許是見我狼狽,手一扯,從籠子間往我面前扔來一塊狗肉。
我沒忍住「哇」的一下就吐了。
再醒來,我已經被師父帶回小院。
我們住在青山斷崖下,山的背面是皇陵。
師父告誡我不要再去,那裡機關重重。
我上次去,是循著崖邊的小路去的,雖陡峭,亦可行人。
想到那雙黑黝黝的大眼睛,我不由得心一抖,連連保證,不會再去。
再次上山,已過半月,我卻沒忍住往那裡看去。
那個少年被鐵鏈拴住了手腳,籠中隻有一堆白骨,他還是蜷著身子,像是沒了呼吸。
直到我走近他,他才睜眼看我。
枯瘦的臉頰襯得他的眼睛格外大,裡面灰蒙蒙一片,似乎無法聚焦。
我心中驚駭,想到師父的勸誡,忙轉身離開。
腳下裙擺忽被人拉住,那指尖的涼意仿佛隔著衣裙傳到我腳踝,順著脊背爬滿全身。
想到那堆白骨,我第一次體會到了害怕。
害怕的結果是,我把師父珍貴的人參留給了他。
再後來,我每兩天給他送一次饅頭。
夏日多碗水,冬日多件衣。
他在籠中被關了三年,我也送了三年的饅頭。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
他是碾落成泥的皇子,而我是被家族拋棄的孤女。
他不會娶我,我也不會嫁他。
他有他的深仇大恨。
我有我的未婚夫君。
5
不知道蕭衡是如何處理的。
第二天,府中下人皆戰戰兢兢。
我在西苑離得遠,這件事都傳進了我耳中。
隻因這嬤嬤出了名地狠厲,手中不知折了多少人命。
說是老夫人身邊的嬤嬤昨夜忽感噩夢,跪在老夫人院中砰砰磕頭,鬼哭狼嚎,惹來府中下人豢養的惡犬。
等人發現時,隻剩一斷肢,五指還被人齊齊切下。
我記起昨日蕭衡看到我背上的傷時那驟冷的目光。
我渾身一凜,這個瘋子果真記仇。
祖母被驚起,一見院中慘景,眼一翻,暈了過去。
我以為,這一暈,至少會要她半條命。
沒想到,第二天中午她就命人將我叫到了前廳。
我心下忐忑,以為被發現了端倪。
祖母和爹娘端坐在上,我一如既往地被押跪在地上。
祖母冷冷地看著我,父親面無表情,娘親目光閃躲。
我心底忽有不好的預感。
還是祖母先忍不住啐罵:「就說你這個討債鬼惹得家宅不寧,後悔當初沒把你淹死。」
「連定好的親事,人家都不要你。」
說著,她又瞪母親一眼。
母親眼泛淚花,委屈地垂下頭。
還是父親在衣袖下握著母親的手,對祖母道:「娘,過去的事,別再提了。」
「如今國公府這蹚渾水,不趟也好。」
我這才知道,昨夜京中幾個大臣遇刺。
國公府尤其慘絕,沈國公被割下頭顱,沈聿不知所終。
可見下手的人,如何心狠手辣。
可這又跟我有何關系?
幾人愁眉苦臉,一番交談,話題終於扯到我身上,目光也齊齊望向我。
父親沉著臉,語重心長道:「如今太子一黨不可靠,隻能投向四皇子,可我與四皇子向來並無交集。」
我是知道的,父親這些年官位坐得穩,少不了在朝中的左右逢源。
說好聽點,便是有遠見,不站黨派。
實際上,便是根牆頭草。
6
這話一出,就連祖母也目露擔憂。
父親看母親一眼,母親抹了下眼角,牽起嘴角笑道:「多虧阿顏,曾於四皇子有救命之恩,一番說服,得知四皇子表兄謝家大郎年初剛喪妻,正急著尋一門填房衝衝晦氣。」
話說完,目光看向了我。
我心底驀地一沉,反應過來。
可真是我的好母親,這是要借女兒表忠心麼?
死寂般的沉默。
幾人皆目光陰沉地盯著我。
我跪在地上,不言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