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唐小宛抱著吳四爺的衣服,悽厲的哭聲穿透了房檐。
再也沒有人會跟她吵架了。
再也沒有人會維護她了。
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吳四爺,那個又醜又矮還不溫柔的男人。
為什麼要給她報仇,為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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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四爺的葬禮上,各路人馬都到了。
有唐小宛見過的,也有她沒見過的。
她木著一張臉,脂粉未施,一身雪白寬大的喪服襯託得她更加瘦削,仿佛一朵羸弱不堪的小白花,隨時會衰落在寒風中一樣。
裴彥卿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
看著那個女人一寸寸地彎下腰,叩謝前來悼念的人。
吳四爺的死訊,他身為記者,其實早就知道了。
可他躊躇了半天,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這個噩耗。
那個堅強又倔強的女人,卻沒有落過一滴淚。
裴彥卿本來以為她會哭,會暈倒,會茫然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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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甚至在齷齪地想,如果她無依無靠,那麼他是不是就有了機會?
但這個機會,她沒有留給任何人。
春風歌舞廳還是依然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門口多了不少流氓和地痞。
他們似乎也知道唐小宛的靠山倒了。
在唐小宛忙著處理吳四爺後事的時候跳出來搗亂,歌舞廳裡發生了幾次小型鬥毆。
被砸爛了不少東西。
唐小宛沒有生氣,而是換好了顏色鮮明的旗袍,以及一如既往濃烈豔麗的妝容。
吳四爺的一幫兄弟,自從知道唐小宛委身日本人的那一夜後,對她皆是各種心悅誠服,沒有一個人敢在背後詆毀她一句。
試問,又有幾個女人肯為了男人做到如此地步?
唐小宛就能。
他們是一群粗人,不懂得情情愛愛,他們隻知道,吳四爺死了,死得是那麼轟轟烈烈。
他們由衷地佩服這樣的真漢子。
對於吳四爺的遺孀,他們也是敬重有加。
所以,唐小宛把他們都留了下來。
她有的是錢。
吳府地底下埋著密密麻麻的金條和金磚。
自從跟吳四爺結婚之後,他就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唐小宛,甚至還親自教她開槍。
「爺現在不怕我半夜起來殺了你?」
「你想要就把老子這條命拿走!」
吳四爺哈哈一笑,他的聲音似乎至今還回蕩在唐小宛的耳邊。
那個人,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唐小宛知道,自己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什麼。
她必須打響這第一槍。
所以,那一天,整條街都回蕩著槍聲和人們驚慌失措的聲音。
有個女人,開著車,手裡拿著槍,眼神凌厲神情肅穆,追殺著那群曾經來春風歌舞廳搗亂的宵小之輩。
趙武騎在馬上,指揮著兄弟們。
一切,都像吳四爺還在的時候一樣。
整條街都布滿了鮮血,匯集成了一條鮮血染成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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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更亂了。
唐小宛已經不太去歌舞廳了。
現如今,她的名字很少再有人敢隨意提起了。
唐敏十五歲了,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褪去了小時候的瑟縮腼腆,更多了幾分穩重。
女子學校斷斷續續地開著,日本人四處搗亂,燒殺搶奪無惡不作。
菊芳擔心閨女,便把她拘在家裡不肯讓她出門。
前兒裴如琢參加了什麼遊行,被抓了,好不容易才找了關系給放出來的,菊芳就在家裡不住口地念「阿彌陀佛」,並且慶幸得虧唐敏沒出去。
結果轉過頭就看到唐小宛在教唐敏學開槍,嚇得菊芳差點兒就給這倆人跪下。
正在菊芳求爺爺告奶奶的時候,門房遞了話,道是有人求見唐小宛。
這幾年唐小宛已經很少再出現在人前了,也鮮少有人再敢來騷擾她了,家門口擺著的四門大炮可不是面團捏的,逢過年過節,唐小宛就拉出來開炮慶賀,惹得街坊四鄰都躲著她走。
誰家女人這般招搖又肆無忌憚?
除了唐小宛。
那就是個不要命的,你一個人惹了她,她弄你全家!
君不見當初慫恿出頭鳥去春風歌舞廳搗亂的人,連老窩都被端了。
所以,自從吳四爺死了之後,還真沒什麼人會主動上門求見。
唐小宛讓門房把人放了進來。
那人倒也算是眼熟,是裴彥卿的女同學兼同僚,叫蘇珍珠,以前跟著裴彥卿來過歌舞廳幾次,唐小宛記得她。
蘇珍珠早就不在報社做記者了,女孩子一到了年齡,就被家裡人趕回去嫁人了。
可惜時代動蕩,嫁的那家並非良人,他們算計了蘇珍珠一場,以離婚草草收場。
現如今蘇珍珠開辦了女子學堂做了校長,唐小宛還以為她是來讓唐敏去報名的呢,卻沒想到,蘇珍珠一看到唐小宛,就跟看到救命恩人似的,撲通一聲就給她跪下了。
唐小宛嚇得連煙都不敢抽了。
菊芳連忙把她扶起來,卻不想,蘇珍珠怎麼也不肯起來。
唐小宛不想多管闲事,開口扔下一句:「有事說事,無事就請回去吧!」
蘇珍珠抬起頭來,滿臉是淚。
「唐夫人,求求您救救彥卿吧!他快死了!」
唐小宛瞬間就從躺椅上彈了起來,語氣急促,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出來,她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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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彥卿去做了戰地記者。
他拍下了日本人殘暴的一面,日本人發現後,要求他把底片上繳,但裴彥卿抵死不從,在其他人的掩護下逃了出來。
對外說底片已經遺失,但誰都不知道底片究竟在哪裡。
日本人不敢堂而皇之地捉拿他,畢竟他們還妄圖粉飾太平,便弄來奸細和漢奸以其他的罪名四處抓捕。
裴彥卿受了重傷,口中一直喃喃著唐小宛的名字。
蘇珍珠結過婚,知道男女之事,她大概明白了裴彥卿的執念,於是,冒著被漢奸發現的風險,她求到了唐小宛這裡。
現如今,能救裴彥卿的,隻有唐小宛。
蘇珍珠擦了擦眼淚,她偷偷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
她從未見過有哪個看起來柔弱又美麗的女人會活成唐小宛的模樣。
唐小宛的容貌極具欺騙性,大大的眼睛,小巧的下巴,精致的鼻尖,以及那雪白又通透的皮膚,任誰看了都以為她是需要依靠男人才能生存下去的菟絲花。
可她偏偏無比強大。
蘇珍珠知道夫家用假彩禮騙了她的嫁妝後,很是過了一段極為痛苦的日子。
她想過要去死,畢竟那麼大一筆嫁妝沒了,又失了身子,結婚後男人還在外頭朝三暮四,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那時候,她陡然想起了唐小宛。
唐小宛十五歲被賣,十六歲做了吳四爺的情人,那時候唐小宛是什麼想法呢?
蘇珍珠放棄了死亡,她怎麼都比唐小宛命好一點,她不能去死,她要贏過唐小宛。
可在看到唐小宛冷靜沉著地指揮一眾手下的時候,蘇珍珠又覺得自己輸了。
這種失落,一直到午夜時分,昏迷不醒的裴彥卿被人悄悄從角門抬了進來後更加旺盛。
他們怎麼都做不到的事情,仿佛這個女人揮揮手就可以了。
有的是男人臣服在她的裙下。
蘇珍珠陰暗地猜測,那些男人,是不是都被唐小宛睡過?
畢竟一個女人想要凌駕在男人之上,要如何艱難?
但她沒有時間多想了,唐小宛客氣而又疏離地把她送了出去。
看著大門被重重關上,蘇珍珠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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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彥卿從前線逃回來,身上有一直未愈的槍傷,還有無數其他的傷口,因著高燒不退,外加傷口不曾愈合,幾乎已經半死了。
原本俊秀挺拔的青年,現在臉色青白,渾身上下全是傷,口中卻在呢喃著唐小宛的名字。
這是裴彥卿清醒之時,深藏在心底的名字。
唐小宛愣了愣,她把耳朵貼在裴彥卿的臉上,當真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唐小宛……」
「唐小宛……不要不理我……」
裴彥卿說著凌亂的胡話,還好府上有養著的外傷大夫,趁著他昏迷中,幾個人合力將他身體裡的子彈給取了出來。
裴彥卿悶哼幾聲後,又繼續陷入了深深的昏迷當中。
她有幾年不曾見過裴彥卿了。
當年吳四爺葬禮上,她知道裴彥卿一直在默默地看著她,等料理完歌舞廳的一應事宜後,唐小宛自此閉門謝客,幾乎不在人前走動。
有人說她為了自保,畢竟之前得罪的人不少。
有人說她厭倦了江湖恩怨,也有人說她為了給吳四爺守節。
呸!
唐小宛聽了後就啐了一口。
守個屁的節,她原本就是妓女,給男人守節?開什麼玩笑?
她隻不過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說來可笑,這竟然就是唐小宛的理由。
她那時就想,時間長了,裴彥卿這樣的世家子弟,應該早就該忘了她這樣一個聲名狼藉的女人了。
卻沒想到,時隔多年,再見裴彥卿的時候,他竟然是這樣半死不活的狀態。
偏偏口中念叨的,還是她唐小宛的名字。
唐小宛走出房門,深深地吐出來一口濁氣,想要掏煙,卻發現銀制煙盒裡被唐敏塞上了幾根江米條。
「死丫頭!」
唐小宛低低地罵了一聲,然後拈了一根出來,夾在手指,像抽煙那樣啃了一根。
江米的香,外加糖粒的甜,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讓唐小宛覺得膩死人的口感。
小女孩最愛這種甜甜的東西,對於痴情人也總抱有一種莫名的好感。
可她早就不是小女孩了。
丟了那根江米條,唐小宛嫌棄地把手指尖的糖粒都給吹了下去。
正要邁下臺階的時候,卻聽到房內傳來了一聲悲愴的呼喊。
「唐小宛!我來救你了!」
她腳步頓住,回過頭來,看向了裴彥卿住的那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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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力救治下,裴彥卿總算脫離了危險。
現如今盤尼西林不好搞,唐小宛知道戰爭殘酷,也為了留後路,所以趁之前藥物沒那麼緊缺的時候搞了不少存在家裡。
她家大業大,養了一群男人,難免有打打殺殺的時候,所以囤藥也是合情合理。
藥都囤了,再養幾個大夫也不是什麼問題吧?
倒是便宜了裴彥卿。
唐小宛沒事就來看看他,反正是昏迷著的。
她搞不懂裴彥卿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了幾張照片,這樣值得嗎?
可一想到對方是日本人,唐小宛又覺得裴彥卿這麼做沒錯。
人嘛,總得有理想有抱負。
倘若人人都是軟骨頭,那幹脆都去投敵算了。
她無所事事,像是後院裡多養了個寵物似的,每天都要來看一眼。
裴彥卿原本打理得格外精致的頭發,如今也亂糟糟的。
她伸手來摸了摸,手感不錯,算是滿足了她當年的願望。
正摸著,唐小宛就對上了一雙眼睛。
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