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住到匪窩裡頭,也從來沒有想到陸川一個鏢頭能來當山匪。
從小想成俠客的我,成了故事裡的反派角色。
但這都不重要了,隻要能活下來,做個反派又如何?
山寨裡有上好的金瘡藥,一月後我能跑能跳,跟著大娘們一起做些事情。
寨子裡不論男女,隻要有功夫,都要跟著一起下山劫鏢,沒功夫的老弱婦孺,就留在寨子裡打理些日常瑣事。
我們專門打劫勳貴們的鏢車和商隊,尤其是運糧的車隊,隻要得了消息,陸川定會領人下山。
一開始還有些人不服陸川,山匪和鏢師本就不和,但跟著陸川下了兩趟山後他們就喊上了「川哥」。
山寨大當家就是當年差點被陸川抹了脖子的倒霉蛋,這些年陸川也沒和他斷了聯系,因此陸川順理成章成了山寨的「師爺」。
師爺說,「劫糧劫兵器」。
大當家不懂,但大當家聽話。
寨子後面的糧倉一直是滿的。
陸川夜裡沒事,就教我用匕首,不為傷人隻為防身。
大當家還開玩笑說:「大哥,咱們寨子現在可是方圓五十裡的大寨,還能讓人傷了嫂子不成?」
後來,他便不說這話了。
山下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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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聽到的就是桃源縣的消息。
先是縣令跑了,再是不知哪個山頭的山匪下山搜刮百姓。
陸川告誡大當家不許再下山。
大當家不懂,但大當家聽話。
後來,大當家誇陸川神機妙算。
當官的不守城,不僅是桃源縣,周圍十幾個城都沒逃過匪寇肆虐。
也有竭力守城的官老爺,結果沒撐幾天,就被發現吊死在家裡。
下山的探子說,僥幸活著的百姓,都在往北邊跑,山下如煉獄,估計過不久,就會有吃人的事發生了。
人走城空,恭賢王打著剿匪的旗號輕而易舉的佔住了桃源縣在內的十幾個城。
他不費吹灰之力,把自己的地盤往前移了幾十裡。
這段時間,靠著屯糧度日的青山寨沒有引起恭賢王的主意,躲過一劫。
恭賢王派了自己的人出任新縣令,雖然城裡隻剩零散的乞丐,還有南邊不收的難民,但好歹是安穩下來了。
這已經到了三個月後,寨中屯糧所剩無幾。
陸川問我,想不想下山玩玩。
哦對了,我身體大好後,和陸川圓房了。
可能是和寨子裡的人待久了,我身上也沾了一些匪氣。
那日寨裡有小兄弟娶親,我多喝了一些酒,當晚就把陸川堵在屋裡。
說是堵在屋裡,倒也不準確,我給陸川下藥了。
嘿嘿。
大當家給我藥的時候,直給我豎大拇指。
不過,我雖然動了手段,但結果很滿意,陸川心裡有我。
他意亂情迷的時候,喊的是「杏兒」。
我扒他衣服時,他給了自己一巴掌,認清真的是我後,咬牙問我:
「杏兒,你真不後悔?」
他眼尾緋紅,眸中帶水。
誰忍得住?
我咬住他唇,胡亂碾磨,直到嘴裡嘗到血腥味,才發現我把他唇咬破了。
他起身掌握主動權,「這事,還得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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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桃源縣,恍如隔世。
當初的小鎮人來客往,隨處可見街坊談笑,酒肆茶館常年座無虛席,一群群小孩扎堆在果子攤前流口水,攤主邊嫌棄邊掰開梨酥分給他們。
現在的桃源縣,城門缺了半扇,青石板路上全是幹涸的、洗刷不掉的血跡。
到處都是斷壁殘垣。
街上零星遊蕩著衣不蔽體的人,他們看見我和陸川,眼冒綠光,可又忌憚陸川腰間的大刀,隻能悻悻縮回去。
恭賢王派來的縣令緊閉縣衙大門,對城中慘狀不看、不理、不管。
他隻需要縮在縣衙裡,等著恭賢王成事,便能仗著從龍之功一路加官進爵。
上位者的博弈,落到百姓身上就是滅頂之災。
「杏兒?是杏兒嗎?」
角落突然傳出嘶啞的聲音。
我轉頭看去,隻見一位裹著破衣爛衫的老妪從一堵殘牆後探出頭。
我辨認半天才認出這是曾經的鄰居大娘。
她瞎了一隻眼睛,身上全是傷。
她警覺的查探四周,隨後小心翼翼問道:「杏兒,川哥兒,你們身上有吃的嗎?」
我分她兩塊幹糧,同她打聽我們走後桃源縣經歷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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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離開之後,沒過一天就有人發現福威鏢局的門敲不開了。
這個人就是楊喜兒。
她毀了容,嚇得弟弟啼哭不止,爹娘不肯讓她進家門。
她隻能想辦法賴住陸川。
可當她發現福威鏢局沒人後,直接哭倒在縣衙門前,求縣令給她做主。
當時縣衙的戶籍室燒的幹幹淨淨,縣令哪還顧得上她,當即讓衙役把人給打出來。
那天湊熱鬧的人都聽見縣令在裡頭罵:
「你一個田家的小妾,裝什麼正經良家子,老爺我還沒問你田家跑哪去了,你還有臉找我要相公?」
有的人看熱鬧,有的人品出事情不對了。
田家和鏢局接連跑路,這是要出事啊!
隻過了半月,第一波山賊洗劫桃源縣後,還活著的紛紛四處逃難。
鄰居大娘原本跟著一隊人往北走,裡頭就有我爹娘,他們抱著弟弟,身邊不見我二叔和妗子,也不知他們是死是活。
大娘越走越覺著不對,幹糧本來就沒多少,幹糧吃沒了,就吃草,草沒了就扒樹皮,樹皮沒了就吃土,可有一天他們居然吃上了肉!
領頭的說這是羊肉。
可我爹拿樹杈在鍋裡撥了一下,立刻驚叫:「這是人肉!」
後來?
大娘說她第二天再沒見過我爹,我娘瘋瘋癲癲抱著個空包袱跟在隊伍後頭,領頭的全然不在意,偶爾還會停下來等等我娘,等她跟上再往前走。
大娘看著領頭幾人日漸泛紅的眼睛,終於意識到自己和他們根本不是共同求生的伙伴。
他們把隊裡的老弱婦孺都當成了口糧!
深夜,大娘摸黑逃走,不敢再往北去,索性心一橫,打算直接回桃源縣。
她走沒多遠,突然發現身後有人跟著。
她背後立刻泛起一層冷汗,腿肚子止不住打擺子,以為被領頭那幾個發現了。
誰知一回頭,隻見我娘流著口水跟在後頭,之前她見人就問「見過我家當家的沒?見過我幺兒沒?」,這一次居然就這麼安安靜靜的跟在大娘後頭一起溜了出來。
大娘於心不忍,也覺得我娘命不該絕,便從身上扯下一條破布,拴著我娘一起走。
她們一路東躲西藏,最後竟趕上恭賢王剿匪,好歹是回到了桃源縣。
大娘領著我們來到她家。
她家的小屋基本被移平了,旁邊就是燒的面目全非的我和陸川的家。
大娘費勁挪開地上一扇破門板,下面掩著一口地窖。
她朝黑洞洞的窖口喊:「老姐姐,你出來吧,杏兒還活著呢!」
裡面的人怕極了,怎麼喚都不肯出。
還是大娘拿幹糧把她誘出來的。
我娘頭發都被剃幹淨了,一隻腿跛著,眼裡全是空洞和迷茫。
她一把搶過大娘手裡的幹糧,使勁往自己懷裡揣。
「不許搶!你們不許搶!都給我幺兒留著,幺兒呢?幺兒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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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不肯跟我回寨子,她怕山匪。
我把身上的糧和銅板都留給了大娘,還留給她一件信物,待她需要,可去青山寨找我。
一是感激她曾給我出過頭,二是感激她救下我娘一條命。
當初山下亂之前,我曾託人給爹娘帶話,讓他們抓緊逃命。
還讓那人帶去了十五兩銀子做逃命的路費。
也算全了這輩子的生養之恩。
那人回來後,一臉不忿。
「嫂子!你那一家子忒不是東西,拿了錢就翻臉不認人,聽都沒聽你的口信,直接把我趕出來了!
「還說剩下三十五兩早點拿過去,不然他們就去衙門告你不孝!
「也就你娘最後追出來問一句你過得好不好,不然我當場就給他們砍了!」
這事我沒瞞著陸川,就像這次陸川得知我娘出現在桃源縣也沒瞞著我一樣。
夜裡,我問陸川:
「川哥,這次下山不僅僅是讓我見見我娘吧?」
他點頭,「杏兒,你也看到了,當官的屍位素餐,城中衙役巡防全都龜縮在衙門,我們躲了三個月,不能再躲了。」
我察覺出他要做一件大事。
這個認識讓我渾身戰慄。
我終於問出這幾個月一直縈繞在我心頭的問題——
「川哥,你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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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進入這個山寨,我就隱約察覺陸川不是普通人。
我見過那些鏢師和山匪不共戴天的樣子。
更別說轉去做山匪的行當。
何況陸川在青山寨舉無遺策,這很難讓我相信這是一個鏢師該有的本事。
我一開始騙自己說陸川隻是比常人聰明了些,可今天他在大當家面前說出「攻下周圍十幾城,會有人來接應我們」時,我再也不能騙自己了。
可我隻是個小鎮姑娘,做過最大膽的事就是與家人決裂,到衙門狀告楊喜兒。
我的人生閱歷隻夠讓我察覺到陸川和尋常男子不同。
今夜我終於忍不住,捅破了這層窗戶紙。
陸川聽我這麼問,愣在桌旁。
他苦笑道:「是啊,我到底是誰啊……」
他說:「杏兒,等事情平息,我會跟你解釋一切,到時你要是嫌棄我,我會放你離開。
「現在世道太亂,我不敢放你離開。」
我更疑惑了。
好在沒有疑惑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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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寨整個寨子傾巢而出,新上任的官老爺們一聽又鬧山匪了,馬不停蹄的往前線跑,跑去前線同恭賢王告狀,好搬救兵回來。
我們以桃源縣為中心,接連佔了好幾個城的衙門。
誰都沒想到,當初鬧得那麼亂,山裡頭居然還藏了一個匪窩。
桃源縣作為交通要道,直接卡死了恭賢王一條線的糧草。
恭賢王抽出一支小隊來清匪,這隻小隊到了之後,卻發現衙門裡面空空蕩蕩,連個人芽都沒有。
這個時候我們已經轉戰水路,直奔恭賢王的另一條糧草線。
恭賢王在前線發覺不對時,我們已經點了他們三隊糧草。
可他已經沒精力來收拾我們了。
天子派兵清繳逆賊。
領兵的鎮國將軍是家喻戶曉的戰神。
恭賢王雖沒上過戰場,但他籌謀多年,也是難纏的緊。
再難纏的主,在內憂外患之下,無奈顯出頹勢。
最後,鎮國將軍提著恭賢王的頭,帶著兵馬一路鎮壓至安州。
安州郡守捧著烏紗帽,大開城門恭迎鎮國將軍清繳恭親王府。
陸川領著青山寨的百來人,被朝廷招安了。
鎮國將軍點名要見領頭的人。
大當家喜滋滋刮了胡子,穿上新袍鑽進將軍營帳,然後被一腳踹出。
鎮國將軍一撩帳簾,怒道:
「再讓這個呆頭鵝來煩我,你們這幫土匪全都給老子下獄!」
大當家委屈,大當家把陸川賣了。
我擔憂地扯著陸川的衣角,怕鎮國將軍秋後算賬。
畢竟我們真是土匪,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陸川拍拍我的手,「別擔心,他不會把我怎樣。」
我就這樣,站在人群後,看著陸川朝著鎮國將軍拱手道:
「好久不見,世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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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山,你小子果然活著。」
鎮國將軍聲如洪鍾,我聽得真切。
是陸山。
不是陸川。
陸川說:「世伯在說什麼,小侄聽不懂,陸山已經死在流放的途中,這天底下如今隻有陸川。」
鎮國將軍深深看了陸川一眼,隨後朗聲大笑。
「傳令,今晚設宴款待綠林好漢們!讓這小子進帳來陪我喝兩盅!」
人群歡呼慶祝,我隻覺恍惚。
陸山?
我隱約想起,小時候我在醫館聽過旁人聊起一樁貪汙案。
這樁貪汙案震驚朝野,就連我們這個遠離京城的桃源縣都聽過這件事。
那個大官被當眾斬首,家中其他人全部流放。
貪了多少銀子,害死多少人我記不清了,我隻記住了一句話——
「那個狗官還有個兒子,叫什麼來著?好像叫陸山?才一十二歲,還是個小秀才公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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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川和我坦白了。
他就是陸山。
他爹就是我小時候聽過的那個貪官。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他說自己是罪臣之後,當年要不是奶娘護著他逃出來,他早就和流放的叔伯們一起死在路上了。
「我就是個苟且偷生的渣滓,可笑你見我第一面就說我是英雄。
「杏兒,我這樣的身份,這輩子不可能有什麼建樹,你若是想走,我不會攔你……」
我低著頭,「聽說你爹害死了很多人。」
我看見他落在身側的手慢慢握成拳頭,後又無奈松開。
「是,他吞了賑災金。」
「所以啊川哥……」我抬頭,看到他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
我盯著他眼睛,道:「我從小就想行俠仗義,如果我還是不諳世事的小孩,你應該就是我眼裡的壞人,隻因為你有一個壞爹。」
他眸中光亮漸漸暗下去,抿著唇一言不發。
我接著說:「可是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事,我知道你不是壞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