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細致地撫摸著酒壺上的紋路,指尖沾上了酒,無端地透出一種絕望的曖昧。
「我覺得我這輩子唯一做對的事情,就是為你尋回這根簪子,其餘的全都錯得離譜。就這一件,也還是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我終於尋回了自己的聲音,硬邦邦地道:「今日你生辰,咱們不提這些。」
「現在不提,日後何時提呢?」他的瞳子像是一片沉靜哀傷的湖,眨一眨眼,泛起陣陣細微而克制的波瀾。
「寶兒,一年了,他們走了快一年了,你陪著我快一年了,真的從未動搖過嗎?」
我心裡顫了一下,隨即道:「小雲,我長你八歲。」
「我不在乎。」
「我不過是個醜陋粗鄙的鄉野寡婦。」
「我說了我不在乎,你在我眼裡比全天下的女子都好看。」
我想他真是無可救藥了,人年輕時,總將情愛看得極重,總將愛人看作西施貂蟬。
長了歲數才會知道,合適相配才是重要的。
我無意倚老賣老,對他說教,頓了頓方道:「小孟和小康還在等我,發財和咱爹娘……也在等我。以前總是忙著做生意,想去看看咱們殷朝的大好河山,一直沒機會,現在有了,我想帶上他們的份兒,一起去看看。」
他終於不再說話,眼裡的耀眼的光芒漸漸蒙上一層霧氣,那片幽靜的湖結冰了。
小雲垂著頭,雙手微微顫抖地斟酒喝,仔細瞧著,臉色未有變化,卻已是醉得很了。
半晌,我才哽咽道:「我會寫字了,我給你寫信。」
「好。」他慢慢的,無聲地笑起來,溫柔得像是要融化在這月色裡,「要記得給我寫信。」
Advertisement
我看著他緩緩伏在桌上睡去,終於下定決心走過去,摸摸他的額頭,才覺滾燙,忙叫了畫玉來,一起攙扶著他回宮。
194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他太子妃的事情。
前朝後宮又有人說我是妖婦蕩婦,我聽了那些人私底下搖唇鼓舌,隻覺好笑。
其實我多想看他成家,見一見他的太子妃,好讓我踏實放心。
可他不肯,我什麼都明白,也不好說什麼。
我甚至覺得,是自己留在這裡才妨礙了他的婚姻大事。或許我越早離開,他的生活才能越早回到正軌。
就像我不肯留下來一樣,他也什麼都明白,所以從未說過強留我的話。
大家走了快有一年了吧?我已經能夠克制自己不再過分悲傷感懷。
以前脆弱的心髒,就從這一次次的生離死別中千錘百煉得刀槍不入。
到如今,這世上最懂我們的,除了彼此,再無他人了。
我近來格外地想念小孟和小康,很想去看看他們,卻唯恐在小雲登基前惹出什麼岔子,一直按捺著。
195
日子平平淡淡地溜走,天氣漸漸涼爽下來。
夏末的一天,小雲渾身缟素地走進東宮。
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我第一感覺竟然是輕松,比負重徒步千裡,陡然卸下重擔還要輕松。
他不過回來辦事,與我匆匆地對視了一眼,然後就一頭扎進了書房,傍晚時分又急匆匆出了東宮。
我想他應該會好好忙上一陣子了。
按我聽說的慣例,先帝會很快下葬,他會馬上繼位,登基大典也許會延後舉行,然後才是守孝三年。
正好,三年,倒是不會有人逼他娶親了。
我安安心心在東宮等著,豎起耳朵聽著東宮之外的波詭雲譎,腥風血雨。
先帝駕崩的消息傳出去不過兩日,東宮就戒嚴了,直到喪儀過後,我才去見了安樂,同她道別。
她摟著我哭得稀裡哗啦,叫我不要走,說我走了,她和太子哥哥都會很難過。
我安慰了她好久,承諾她說會給她寫信,又叮囑她常去陪小雲說話。
登基大典即將舉辦之時,我再次叫了畫玉,促膝長談,聊了很多。
她答應我,會好好地陪著小雲,護他愛他,做他一輩子的忠僕。
我其實很驚異於她這份過於赤膽忠心的愛戀,問她緣由。
畫玉道她從小是給爹娘五兩銀子賣進窯子裡的,君燁花了十兩買回了她。
先時權當做個善事,隨便養著,後來見她機靈,才把她給了小雲,本意也是要她做自己的眼睛,時刻監視著他。
小雲那時並不喜歡她,要想逃出來,首先就得騙過畫玉。
偏生畫玉心思細又聰明,兩人沒少周旋。
他每次逃出去,畫玉就得因此受罰挨打。
小雲自然於心不忍,次次都護著她,替她擋下鞭子。
正是知慕少艾的年紀,少女情愫就在這一次又一次的回護中生根發芽。
「姑娘,太子殿下是我這輩子見過最仁善的人。」她說這話時整個人都在發光,眼裡心裡都流淌著心甘情願的蜜。
我暗自嘆氣,覺得她和小雲確實有些像。
有些東西,太過駁雜,太過久遠,就混成了另外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隻不過他們都是執拗的傻子,誤以為那是真愛。
我隻能勸告她:「切不可貪心,不要索求更多。」
她鄭重地應了。
我最後的事也做完了,最後的話也說完了,心底從未像現在這般寧靜過。
好似噩夢散去,執念盡消,偶一抬眸,得見天光。
196
登基大典結束後一陣子,估摸著他應該是忙得差不多了,我才收拾好東西,叫了身旁的公公去通稟新皇。
時隔近兩月,我終於再見他。
他還穿著金燦燦的朝服,腳步匆匆,向我走來。
大袖上的蟠龍隨著他的動作舞動,在陽光下耀眼得無法直視,腰上是我送他的那條腰帶。
我抱著小小的包裹,安靜地對他笑。
他亦回以微笑。
十幾年前西郊的漫天風沙促著我們長大,而今皇宮的秋日暖陽促著我們分別。
陽光裡有細密的鉤子,鉤出了所有的腌臜汙泥,血淚過往,無處遁形,煙消雲散。
「你要去哪兒?」
「先去西郊吧,我去接小孟。」
「那我送你一程。」
我並未拒絕,等他換了常服,喬裝打扮,隻身駕車就要帶我出城。
「小雲,你如今剛剛繼位,萬一出宮……」
他牽著韁繩:「我的安危自然有人護著,隻是叫他們不要出來掃興,我總還能為你趕一趟馬車吧。」
我搭上他伸出的手:「那詞兒怎麼說來著……能教九五之尊為我驅策,天下人做夢都夢不到的好事。」
197
我們在巷子裡遇上了小康,他認得小雲,先是遠遠地辨認了半天,才猶豫地上前來。
小雲下了馬車,朝他招手道:「小康。」
小康聞言,立馬確信了,小胳膊腿兒張牙舞爪的,奔過來撞進他懷裡,口齒清晰地喚他哥哥。
小雲朗聲笑:「好小子,以前倒沒覺得,管我叫哥哥,管寶兒叫姨娘,原是差著輩分呢。」
我一時無話接上,幸好小孟聞聲出門,看到我,還沒走近呢,就開始哭。
面對這少時的妹妹,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連忙跑過去抱著她手忙腳亂地哄。
風掀掉了她的頭紗,落到了肩上,露出嶙峋可怖的半臉傷疤。
我替她將頭紗戴上,她竭力止住淚,擺手道:「不必哄我,我……我是高興的,他們都說你不會回來了。」
「好了,別哭,我這不回來了?」我撫摸著她瘦弱的肩膀,「你小時候不是說最想騎馬去看草原風光?咱們現在有空了,聽說邊塞就有……咱們要是看不過癮,就去夷族的大草原看好不好?」
小孟哭著哭著就笑了,抹著臉抽抽噎噎地道:「寶兒姐,孩子都多大了,我也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必拿這種話哄我。」
我愣了片刻,很誠實地道:「真的啊,我就是這麼想的。如今小康也不算小了,帶著一起走沒問題,我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小雲單手抱著孩子坐在自己臂彎裡,一邊聽著我們說話,一邊從袖中摸出一小袋蜜餞,放在小康手裡。
「小……皇上……」小孟想要下跪,卻被我們一起扶住了。
小孟急怒道:「範康,你給我下來,不許拽著人……衣服,你那手多髒?」
小雲隻好側身捂住了小康的耳朵:「小孟姐,不要兇孩子。不必拘禮,還叫我小雲就成。」
他用袖擺擦幹淨小康臉上的汙垢,欲言又止,又抬手整理了下孩子蓬亂的頭發,似乎很難以啟齒。
「其實我來,是想親自向你請罪。」
風聲四起,沙礫拍打土牆瓦礫,沙沙作響。
小孟一言不發地盯著他,我悄悄走到她身旁,擔心她會作出什麼出人意料的舉動。
須臾,她拉扯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牽動被燒毀的臉頰皮膚,一團肉色的泥皺縮起來,顯得詭異滑稽。
「我不怪你,請什麼罪?」她拘謹地站著,口吻異常嚴肅,「你也不要自責,活人為了死人怪來怪去的,沒意思。」
小雲怔愣著,我知道他必是抱著承受一切責罵的心理準備,預想到了無數的可能。
多少個日夜的寢食難安,排山倒海的惶然和愧疚,可到頭來隻得了一句「沒意思」。
小孟局促地搓搓手:「我說不來漂亮話,也不知道你們這一年怎麼過的。但是挽回不了,就讓它過去吧,活著總還是有意思的。」
小雲還是愣著,任由小康將他的衣襟沾滿了糖霜,良久才道:「對,活著才有意思。」
「小康,範小哥以前最會做糖人,哥以後也給你買好多糖人好不好?」他用臉頰蹭了蹭孩子髒兮兮的小臉,滿臉笑容。
小康說好,抓了顆蜜棗喂進他嘴裡。
小雲又逗弄他說:「那哥以後教你讀書寫字,將來看你娶妻生子好不好?」
這孩子和小雲當年去看小羊時一樣,不知娶妻生子是為何意,看大人笑得開心,就覺得肯定是天大的好事,一疊聲答應著。
198
小孟將黏在小雲身上的孩子抱下來,帶回去說要做桌好菜招待我們。
我原想去幫她,她卻不要,叫我陪著小雲四處轉轉。
我恍惚覺得這場景似曾相識,上一次是誰將我輦出廚房,叫我帶他四處轉轉來著?
我們去了舊時的老房子,就在小孟家隔壁,聽說花兒他們剛搬走不久,破朽的程度還不算太糟。
灰白的木門發出銳利的「嘎吱」聲,推門而入竟是另一種景象。
本該破敗荒涼的院子裡,竟然有人。
一群孩子,有大有小,我看著其中一個:「花兒……這是……」
精瘦黝黑的少年嚇了一跳,忙從孩子堆兒裡脫身,邊走邊道:「寶兒姐,你聽我解釋啊,這事兒我一直沒機會跟你說。」
「說什麼?說我家變成了棄兒收容院?」
花兒大力撓頭:「其實不止孩子,屋裡還有老人呢。」
我們跟隨著他走進屋內,以往放置那張小木床的地方如今墊了一排草席,東倒西歪躺著幾個頭發花白的老人。
酸臭的味道撲鼻而來,像是隔了夜的泔水,粘膩的味道無處不在,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