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安樂呆在偌大的萃寒宮,見我來,並不笑,依舊贈我一大把鼠尾草。
我笑她:「怎麼你這一年四季都有鼠尾草。」
安樂說:「鼠尾草的花期很長,再過兩月就能長出鼠尾,直到入冬才漸次凋謝。」
我嗅了一口草束上的清香,甘草的氣息清冽柔和。
安樂忽而說:「寶兒姐,除了我見過的一個人,你最像鼠尾草。」
我猜她說的那人是薄王爺:「怎麼說?」
她聳聳肩,道:「我覺得你比我苦,換作是我,應該沒可能這樣好好坐在這裡。」
我捧著鼠尾草,坐到她旁邊,透過茶爐煙霧繚繞的迷障遙望她稚嫩寂靜的臉龐。
「我以前覺得太子哥哥很苦,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苦,現在我知道了……你說,我們做兒女的,為什麼沒辦法選擇出生在何種家世呢?」
她全神貫注,一根一根地調整著草束擺放的位置。
「普天之下,想做皇室子弟的何其多,偏偏要我們來做,我們不願意做,做得也不好……寶兒姐你說——這不是苦了我們嗎?」
再抬頭時,她眼裡已是紅潤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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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得安樂,讓我的生活少了幾分難熬,多了一點顏色。
如今回想,除了一些難聽的風言風語,我在東宮的日子過得堪稱是四平八穩,寡淡如水。
那些預料中的惡意,應當是被小雲嚴嚴實實地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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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有一次,有翰林的學士參本小雲私養著我,不成體統,有辱門楣。
鬧到了官家那裡,官家裝不了視而不見,下不來臺,拐彎抹角地叫了代掌鳳印的皇貴妃娘娘意欲召見我。
這事情七怪八彎傳到我耳朵裡,已是好幾日後了。
從始至終,都沒有誰來為難我或是召見我。
他說他會保護我,他終於做到了。
正如他所說,除了小孟小康,我隻有他了。
我無法怨恨他,無法停止對他的憐惜。
我們盡力去忘卻不好的一切,像過家家一樣試圖重返往日的溫情。
我們藏著心上的裂痕,捧著這樣一顆支離破碎的心,互相靠近,互相取暖。
但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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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邊有個隨侍的宮婢,品階應當是極高的。
是小雲從他自己身邊,挑的最信任最得力的一個給我。
可我以為這有些屈才浪費了。
因為我除了刺繡忘了剪刀,插花尋不到瓶子,晨起找不見外衣時會喚她來詢問,其餘時候她就像個影子,默默地跟在我身側。
小雲不來時,她的目光總在我身上。
小雲來時,她的滿心滿眼就不自覺地挪到他身上去了。
少女心緒最是難藏。
日子久了,我瞧出來些端倪。
她喜歡他,真心的。
我問小雲:「畫玉是你從何處尋來的?」
「尋?」小雲聽了微詫,「這是少時燁皇叔配給我的婢女,拳腳功夫也不差,送給你也不算委屈了。」
我搖頭笑:「活生生的人,如何能用送,我受不起這份大禮,你把人接回去吧,給我個普通的丫頭就夠了。」
我說這話時,畫玉就在我旁伺候著,眼角餘光炙烈得欲遮還露。
小雲絲毫沒有放在心上,隻囑咐畫玉好生照料我。
畫玉垂首答應著,圓潤的小臉上帶著殷切的笑。
小雲走後,我喚了她到跟前。
「畫玉,你跟著太子殿下多少年頭了?」
她低眉順眼地答:「小十年是有的了。」
我輕笑了聲:「這比我們陪著他的時間還要長呢,可算情誼深厚了。」
她惶恐地跪下:「姑娘說笑,畫玉不敢,奴婢和主子,談何情誼。」
我最不喜她們這動不動下跪磕頭的習慣,伸手扶她,道:「謝謝你,幫我們照顧他這麼些年。」
我以為他身邊一個誠心的都沒有,現下看來,還是有的。
畫玉哽咽片刻,道:「我知道姑娘是好人,要不您別走了,就長住在宮裡吧,這樣太子殿下也能快活些。」
「畫玉。」她不肯起來,我隻好蹲下同她平視。
「我和他常待在一塊兒隻會各自痛苦,你願意他難過嗎?」
畫玉咬著唇搖頭。
「所以啊,等我走了,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遇上真正心愛的人。在這之前,我希望你幫我好好愛他。」
畫玉道:「姑娘你為什麼不能陪著太子殿下呢?他每年都一個人去鹿臺看煙花,他真的很想再和您看一次煙花啊……」
我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澀聲道:「畫玉,你說這些沒有用。你我都不是他的良人,但你隻要不奢求太多,也許可以陪他一輩子,你不願意嗎?而我,我離開他,就是對他最好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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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玉是個心腸好的孩子,十年前,她被送給他時不過還是個小丫頭,比小雲的年紀還輕。
我不知他們這十年是如何過來的,於是問了畫玉許多。
她告訴我,那會兒時機不成熟,君燁沒辦法帶他光明正大回宮認祖歸宗,隻能先悄悄養著,伺機而動。
他開始住在王府最偏僻的院子,以管家遠親的身份掩人耳目,不得許可,不許擅自外出。
早些年他總是想逃,也曾逃出去過幾次,都給抓回去,也鬧過,吵過,可從不會破口大罵,摔砸東西。
天可憐見,他那時也不過是個幾歲的孩子,能用的法子不多,最常用的就是絕食。
餓昏了頭,君燁常常親自來給他灌米粥參湯。
君燁對他其實尚算好的,總是不厭其煩地勸,同他講什麼破舊立新,江山社稷,承諾他隻要能順利重見天日,回宮博取個名正言順的身份,就有機會再見我們。
小雲信了,也做到了。
可這天下事總沒有他那時想得簡單明了。
選了什麼樣的路,就隻能一條道走到黑。
他從黑暗裡來,途經短暫耀眼的白晝,最終又走回了黑暗裡去。
這期間,沒有任何人拉他一把。
君燁隻想著強加自己的夙願在他身上,而我們不知情,亦沒有能力去救贖他。
我想起他十一歲那年,偷偷跑出來參加我和發財的婚宴,隻為了看我們過得好不好。
那時他叫我隻管放心大膽地好好過日子,他會是我永遠的娘家。
這個比我想象的要早熟得多的孩子,是用何種心情說出這番話的?
我到現在才察覺,就從那次重逢開始,他就沒再親口叫過我姐。
時間越久,想得越多,我就越覺得所有的錯都在我。
我生來的遲鈍和糊塗,害了我自己,也害了更多人。
他送我的那套婚服已經連同我們身體裡某些東西一起葬送在那場大火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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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止一次想要好好和他再談一談。
可他總能敏銳地嗅出異樣,巧妙地轉移話題,遊刃有餘地粉飾太平。
其實他真的很少陪著我,他太忙了,幫官家批折子,能好幾日不回東宮,起居就在御書房湊合。
我能做的,隻有少出門,不張揚,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給他惹麻煩。
有時他也回來,總是子時過後。
我等到過他幾次,終於有一次尋到契機和他說上話。
他著了涼發燒,實在撐不住,險些暈倒在御書房,才回來歇息一日。
我燒了姜茶去敲他的門。
他從床上坐起來,面色酡紅,捂著唇彎腰咳嗽。
畫玉跟我一道來的,這孩子跟著我很是盡心盡責,可一到小雲這兒,總是自動地變回他的婢女,伺候起來熟稔利索得很。
她去衣櫥裡取了件衣服給小雲披上,然後又走到四處,關上了門窗。
我將姜茶送到他手上,問:「太醫瞧過了嗎?」
小雲點頭:「沒事,小毛病,喝過藥了。」
我望著他雙手捧碗,咕咚咕咚地灌姜茶,仰著脖子,喉結滾動,樣子有些傻。
前些天總想著和他談一談,真臨到頭,竟一時無話,不知從何說起。
我打發了畫玉門外候著,回頭見他已將我熬的那碗姜茶喝得一滴不剩,正用一塊毛乎乎的帕子擦拭嘴角。
他淡淡地笑:「有什麼話要問嗎?正好我今日空闲。」
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他或許比我還要清醒。
我躊躇著在他榻邊邊坐下,沒話找話似的說:「這帕子……都舊成這樣了,還用它作什麼?前幾年你回來,不是把我給你繡的都拿去了嗎?」
他攥著手帕,微微發愣,道:「我收著呢,用來用去,這塊最好。年頭久了布料都脆了,其實也不常用,就是隨身帶著,」
他攤開手,還是那塊洗得發白的手帕,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
我很是不解:「為什麼單是這一塊呢?就因為那是我第一次給你繡的手帕?」
他倚在軟靠上笑道:「對啊,意義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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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覺這話題不該再繼續下去,忙換了話頭問:「我聽說前朝已經開始準備你的登基大典了?」
他頷首道:「是父皇的意思,不過這不是小事,一時半會兒也準備不好。」
「官家為什麼要這麼做呢?」我覺得匪夷所思,哪兒有自己還活著的皇帝就授意準備兒子的登基大典?
小雲玩味地笑了下,平靜地說:「也許是急著解下重負吧,父皇的身體很不好了。」
他長到這麼大,早就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我看不出他到底是惋惜難過還是嘲諷深恨。
我和他,面對面,看得見摸得著,卻難以觸碰到彼此。
「你……也要愛惜身子,不要總是熬到夜深。」
「寶兒,我思量了很久,還是想問你。」
我的問題還沒能問出口,他倒是先發制人了。
我忐忑地道:「你問,我一定如實說。」
「我真的一點兒可能都沒有嗎?」他的眼瞳漆黑濃鬱,臉頰微微泛粉,像個嬌羞的少年,神色卻異樣冷肅。
「你知道我小心翼翼藏了多少年嗎?如果不問,我會很不甘心。要是以前,你和發財哥過得好,我心甘情願,你高興,我替你高興。可如今……我以為,我總能再爭取試試,先頭你那樣……我不敢,過了這麼久,我想問你,你肯給我這機會嗎?」
我嘴唇翕張,正待說話卻被他阻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