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隔三岔五地要往我這裡跑,他家開雜貨鋪子的,總是能從流浪漢和乞兒孩子手裡淘到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兒。
不過吳發財這人腦子是異於常人的,別人繞道帶了小玩意兒討姑娘歡心總要送給人家吧?
他也不送我,特意帶來什麼木雕小人,簪子銅扣,給我看看摸摸,嘗嘗鮮,然後問我喜不喜歡。
我說不喜歡,他就很顯眼地不高興,磨磨唧唧不肯走人。
我說喜歡,他就說他會好好收著,等將來再一股腦兒給我。
我為他的為人處世之道感到擔憂,為他的詭異操作無語得牙根兒痒,卻奇異地並不生氣。
他完完全全地長成了男人的樣子,高高壯壯,胡須比阿爹的還黑,臉頰上時不時要冒兩顆痘。
算不上多英俊,眉眼像他爹,有點刻薄,可一旦開口,又莫名地孩子氣,喜歡犟嘴。
我嘲笑他醜,他嘲笑我矮,然後我就追著他捶打。
他又說我跳起來也打不到他膝蓋,那我打不著人,我自己生氣總行了吧?
這種時候,他又要過來我眼前蹦跶,把胳膊伸給我咬。
唉……我小小的年紀,還沒成婚了,就開始為婚後生活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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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定的過年就成婚的計劃暫時擱淺了,我們年紀都不算大,原也不是多著急的事情。
不過拖那麼久也是有原因的。
我和發財的婚事定下之後不久,範小就在他的慫恿下,送了小孟一副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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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發財很為這事兒沾沾自喜,他告訴我的時候,我其實很驚訝。
範小就是截木頭啊,得見木頭開花,可不是常見的事兒。
吳發財對我的反應嗤之以鼻,說我就是個長了眼睛的瞎子,除了小雲和自己那點兒繡品,什麼也看不出來。
可他就不一樣了,大老早就看出來範小對小孟有意思了。
我懶得回懟他,還是高興得很。
這是天大的好事情,他這麼一說了,我就覺得範小和小孟無比地般配了。
我們這種人家,大約一輩子出不了西郊,抬頭低頭能見到的也就這麼些人,隔了 條巷子的都不算知根知底。
總不能指望誰誰誰一口氣吃個大胖子,娶個千金小姐,嫁個豪門將相吧?
這種人,我們不出意外一輩子也見不著。
我想君燁和小雲應該算得上是頂金貴富碩的人家,可這相遇也是我陰差陽錯撿回來的。
不該我們的,終有還回去的一天。
如今大家能互相成對了,這省了父兄長輩們很多麻煩。
最關鍵,大家都是自願的,日久生情,這是很合適的選擇。
無關風月,無關迤逦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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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小送镯子那天,我恰好在家。
這塊兒黑木頭,壯得像頭黑牛,木訥得還不如牛呢。
镯子買好了兩個月,吳發財就給他做了兩個月的心理準備。
最後話都說包漿了,他才鼓起勇氣,決定在那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午後,去敲了人家的門。
自然也沒什麼驚天動地的表白,範小隻是直愣愣地走進去,把帕子包好的镯子塞給了小孟,然後又直愣愣地走出來。
吳發財急得跳腳,蹦出來問:「詞兒,詞兒說了嗎?」
「沒……忘了。」範小撓撓頭。
吳發財恨不得拿鞋底板兒扇他大臉盤子,咬牙道:「你這頭蠢牛,詞兒都不說,人小孟怎麼知道你是來送定情信物的?」
範小給他劈頭蓋臉一頓罵,又局促不安地原路返回補詞兒。
我憋著笑問吳發財:「你教了範小什麼詞兒?」
吳發財雙指並攏,起了個範兒:「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嘖。」我打斷他,「又酸又土。」
他一個白眼翻上天,口氣很衝:「你行你上。」
我才懶得理他,又說:「人範小還有定情信物呢,我怎麼沒有?」
「你沒有嗎?」吳發財針鋒相對,「我給你的簪子是屎嗎?」
「不好看!我看你這有眼睛的人眼光也不怎麼樣。」我嚷他。
我們這邊吵上了,直到小孟家門口發出巨大的響聲,才驚得忙過去看。
範小詞兒沒說清楚,舌頭打結,頂著小孟疑惑的目光,忙著逃跑,一不小心給人家的大門卸掉了半邊。
半邊木門落到地上,被範小雙手接住,張著臂回頭朝滿臉驚惶的小孟傻笑:「不礙事不礙事……」
小孟看著他那副蠢出天際的樣子,咬緊了下唇,紅著臉頰輕聲說:「哪會不礙事,你得給我修好了,不然爺爺回來,不許你走了。」
我找準時機趕緊上前起哄:「不許走好哇,那就不走了唄,小孟,我看你家的地真的缺一頭好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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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盡可能地節省開支,巷子裡的幾家人商量著兩趟婚事就一起辦了。
但是小孟身體不好,範小家裡又暫時拿不出提親和置辦酒席的錢。
事情就一直拖啊拖,拖到了明嘉十五年年底,終於是敲定了預備跨年除夕夜來辦。
也不是我們不願意多過兩個節日,而是實在拿不出多的錢。
於我們而言,真沒那麼多節要過。
內城什麼上元燈節,鵲橋七夕節,清明鬼節……我們大多是不過的,過節總得置辦東西,得花錢。
一年到頭家裡手裡都緊巴巴的,我記得家裡的米缸好像從來就沒有滿過。
到今年年底,要辦喜事了,終於是破天荒滿了一回。
我陪著爹娘去東市採買酒席需要的東西,才發覺米面油鹽似乎都漲了價。
阿娘說:「今年年成又不好,米價都漲兩文錢了。要是明年再旱著不下雨,可連粥都喝不起了。」
阿爹扛著一麻袋米,單手託著,歪著腦袋笑:「那何至於,寶兒,你別聽你娘杞人憂天,咱們家三口人有手有腳的,管他什麼天道,總不至於餓肚子。」
我十分信服地點頭:「我如今回了家,接些繡活,能掙不少銀子,阿娘你年後就別去做廚娘了,回家歇著吧。」
阿娘隻笑我倆太樂天,說凡事總怕萬一,咱們家得攢錢,錢才是底氣。
如此說了一大通,卻並不提要卸任廚娘這回事。
我後來尋思,覺得我這漫長的一生裡,後來都很少再見到像阿娘這樣高瞻遠矚且通透聰慧的人了。
命運對她當真是極不公平,她若是識字讀書,若是男兒身,或許會很有作為,不像這樣為了兩文錢的米終日發愁。
阿娘總是能不經意間說對很多事,像是預言,而預言的人,卻並不能看到這預言實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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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婚的喜服真是我這一輩子見過的最漂亮的衣服,那是吳發財花了不少錢從內城的成衣店租來的。
我自己是繡娘,自然知道那喜服針腳有多細密,花紋有多精巧。
吳發財就帶我去看了一次,我就將那樣式和手感印在了心裡,婚期越近,越期盼自己穿上它的樣子。
可惜,我最終也沒能穿上它。
有人出了更高的價錢將它直接買走了,那原本跟我們講好價錢的店家,連聲通報都沒有。
吳發財氣得去和成衣店裡的人大吵了一架,我不放心,死活求著他帶著我一起去了。
那店老板上下打量了我們好幾番,似乎暗地裡連我們的骨頭斤兩值什麼價位都掂量出來了。
他瞪著一雙綠豆眼酸酸地刺我們,說我們如此窮酸,何必要打腫臉充胖子,租什麼上等喜服,西郊的婚俗那麼簡陋,披塊紅布不就好了。
吳發財聽了,氣得臉色鐵青,抡起腳邊的凳子就要同他打架。
我拉住他並不費力,我隻需告訴他,打架會打壞店裡的衣服,我們賠ŧŭ̀¹不起。
我們垂頭喪氣地回去了,吳發財一路都很低沉,臨到我家,他低著頭說:「對不起。」
我說:「沒關系……形式不重要……」
我還要接著安慰,阿娘從屋裡走出來,說:「寶兒……有人送了一套婚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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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這前一刻,我還以為成衣店裡那套婚服就是我這輩子能見到的最好的婚服。
阿娘指著那沉香木的匣子給我看,說午後有人大老遠送過來的,擱下就走了,水都沒喝一口。
匣子打開的時候,綻開了細碎的金光,仿佛傳說裡人間罕見世人爭搶的寶物現世。
我揉了下眼睛,從掉了白灰的土牆上細碎浮動的光芒看到匣子裡那套婚服。
到底是我沒見過世面,原來這世上比那成衣店婚服好上千萬倍的衣裳真的存在。
那些金光是金線織就的裙擺袖擺邊紋發出的。
我伸手將厚重的婚服提起來,振臂一甩,日光下宛如蕩漾開的金色波浪,映照得整間土牆瓦房像是鍍上了金。
上頭繡的那對鴛鴦,靈動得好似合頸廝磨,徜徉在水波裡。
這種繡工,大約頂得上一百個我,官家的織造局專供宮裡用的也不過如此了。
大家都愣愣不知道說什麼,沒有人見過這樣漂亮華貴的東西。
我問阿娘,來送婚服的是誰。
阿娘搖頭,說不認識,瞧著就像是個跑腿的。
「不是……小雲嗎?」我當著吳發財的面兒,還是問出了聲。
稍微動動腦子想,都隻會是他,也隻能是他。
吳發財已經不可抑制地走到匣子邊,小心翼翼地去摸那輕紗的擺,手指拂過上頭細細綴著的大片白玉粒。
他一掃先前的頹喪,回頭熱烈地看我:「寶兒……這衣服上全是珍珠!咱們大殷少河流,又不靠海……蚌珠多稀罕吶!」
我不悲不喜地回望他,喃喃道:「你別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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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親那日,我並沒有穿那套精致富貴到離奇的婚服。
吳發財不明白我為什麼執意不肯穿,但他難得沒多問,趕在婚期之前又找了家差不多的店,租了套差不多的婚服。
眼下我穿著那套簡陋的婚服,合著吳發財一起,跪拜了兩邊的父母,敬了酒就算是成了禮。
巷子裡難得熱鬧一回,附近的鄰居來了不少,抄著手眼巴巴望著儀式盡快完成,等著吃一頓熱乎乎的酒席。
院子裡坐長輩的兩張椅子還是吳發財家裡搬出來的,我們兩家用完了,還得挪了給範小和小孟用。
好不容易等到一切都結束,後廚幾乎是擠不下任何東西了。
阿娘請來的廚子在裡頭吵吵嚷嚷地抱怨灶房太小,辦廚的招子都擺到巷道裡,像什麼樣子。
阿娘在這邊喝完吳發財敬的茶,就馬不停蹄地脫了絳紫小褂,套上平常的粗布舊衣,笑眯眯塞了紅包給廚子,道他辛苦,請他少安毋躁。
鄉鄰們早等不及入座了,拖拉著凳子各自成席,摩肩接踵擠成圓圓的一圈。
大人們抓桌上的花生瓜子,倒也還矜持著。小孩子們可不管這些,一年到頭吃不上一回別人家的酒,恨不得帶個海碗來,七手八腳地抓了藏進了袖口裡,褲兜裡。
每桌一竹籃的零嘴小食,眨眼工夫就剩下一撮黑灰。
隔巷的人說:「炒貨還算新鮮,脆的嘞。」
住大槐樹的嗑瓜子嗑得起勁兒,瓜子皮沾到唇上,還不忘悄問旁人:「有八大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