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繡坊收學徒挺嚴苛的,不光得花錢求名額,有了名額還得試試天賦。
試完了進去一個月還得考試,沒過的就撵走了,錢也就打了水漂。
我嚴重懷疑繡坊就是靠這個賺黑錢,畢竟過不過關,不還是他們說了算。
我爹去問了一家不大出名的繡坊,問了收學徒的事兒,說是一月一吊錢,包吃住。
我娘翻箱倒櫃,把所有家底兒都掏出來數數清楚,兩人面色凝重地商量到了深夜。
我爹說沒必要打腫臉充胖子,進繡坊學繡,將來在巷子裡找個好小伙子嫁了,一樣過好日子。
我娘不肯,說咱們家沒有什麼嫁妝能出,將來寶兒嫁人了也肯定被瞧不起。
要是能有門手藝,能做個繡娘,說出去也好聽,有手藝傍身,比什麼都好。
我那時還不是很懂,覺得什麼嫁人生孩子過日子,都離我太遙遠了。
大家都忙去了,這樣小雲就是我一個人的,我可以帶他去大槐樹玩兒,還能帶他翻進吳發財家去看小羊。
不過羊早就不是當初養活了小雲的那隻了,我猜是那隻羊的重孫輩兒。
小羊咩咩地叫,又軟又糯,眼睛大得很,身上也白,我們都喜歡去摸。
小雲問:「小羊有媽媽嗎?」
我說有,他又問媽媽去哪兒了。
那我總不能說年紀大了,賣給羊肉販子宰了吃了吧?
我告訴他,羊媽媽等孩子長大了就必須離開,獨自生活,不然會給小羊帶來厄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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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有點擔心,撲閃著長長的睫毛:「那你和阿爹阿娘也會離開我嗎?」
我拍拍他的腦袋,大剌剌地笑:「那當然不會啦,那是羊的規矩,不是我們人的規矩。」
「人的規矩是什麼?」他锲而不舍地問。
我很高興他今天話多了些,認真思索了下我娘的話。
「你將來長大了,等我嫁人了,你就做我的娘家,這是我們人的規矩。」
他點頭說好,也沒問嫁人和娘家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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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家裡東拼西湊,還是將我送進了一家不知名的繡坊。
我其實不想去,但是我娘堅持得異乎尋常,我記得那是我有記憶以來的十三年裡,她態度最堅決的一次。
臨到爹娘要將我送去繡坊前,我忽然就有點害怕了。
我從來沒離開過家那麼久,那麼遠。
繡坊遠在城東,可我家住在西郊,中間還隔著一個內城,需得繞行好大一段路程。
臨走前,我們巷子裡的幾個小伙伴約在大槐樹聚了一次。
我很害怕,求著吳發財去內城鋪子賣布的時候能來看看我。
吳發財說:「就你那笨手笨腳的,爬個樹都能摔個狗吃屎,沒兩天就給人趕回來了,用不著我看。」
我又去求範小,範小很認真地答應了,還承諾去東市賣糖人的時候給我帶糖碎。
我咽著口水,抱著他的袖子,感動得冒泡:「範小,我認你做大哥,你不用當小弟了,吳發財這個守財奴說的不算話。」
範小說他願意做我小弟,因為我打不過吳發財,要是沒人給我做小弟,我這大哥就不是大哥了。
我覺得他說得對,哪兒有大哥是個光杆兒司令的呢?
「那行,我隻收你一個小弟,小雲是我弟弟,小孟是我妹妹,讓吳發財自己當光杆兒司令去。」
小孟最近是能出來了,不過她有點怕吳發財,又跟範小沒什麼話說。得知我要走了,眼淚就有點汪汪的。
她帶著哭腔說:「寶兒姐,你啥時候回來?」
「我娘說,入門測驗過了,我就算入學了,估摸著一月回來一趟。」
帶著大家的一籮筐鼓勵和不舍,還有吳發財一肚子的嘲諷,我牽著小雲回了家。
一路上心裡想著明天去了繡坊要如何讓繡娘瞧上我,收我為徒。
我十三歲了,心思是單純了點,可是不傻。
家裡拿出了多年的積蓄,足足四兩白銀,好多好多吊錢,換成銅錢,都能裝一小麻袋了。
這麼多錢,我不能讓它打了水漂,那是我爹娘的心血。
23
臨走時,大家都不在,誰家都有日子要過,該幹嗎的就得幹嗎,不會為了我小小的求學之旅,特意來送我。
我爹要去郊外商戶家殺羊,我娘請了員外府的假,緊趕著,帶著小雲送我。
起初娘說不帶小雲,他太小,走得慢,去遲了,繡坊師傅要生氣的。
可是小雲不幹,他抓著我的袖子,半個身體躲在我身後。
「我想去。」他細聲細氣的,黑沉沉的眸子閃爍著。
阿娘有些無奈地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嘆氣不止。
他膽怯地眨眼,抿著唇,聲音大了些,說:「阿娘,我想去送寶兒姐。」
我淚眼汪汪的,半是害怕,半是不舍。
「阿娘,我馬上就要一個月見不到小雲了,帶著他吧,他要是走累了,我背他走。」
小雲攥著我的手,手心溫軟潮湿,帶著汗。
他好像知道自己是撿來的一般,以前從來沒拒絕過誰。
總是乖巧得令人心疼,家裡年成不好的時候,吃糠咽菜,他也跟著,吃得嘴唇上火幹裂,也不喊疼。
隻是瘦弱又蒼白,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就更加顯眼了。
我爹說這娃兒不像是窮人家的孩子,像是……像是滾進泥裡的白面饅頭。
我還覺得這比喻很不錯,小雲確實白得跟饅頭一樣,襯得我們幾個灰頭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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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願地帶上了小雲,為了省幾個打馬車的銅錢。
我們天不亮就背上了包裹,徒步往城東的繡坊趕。
小雲和我眼睛都睜不開,上下眼皮還膠著呢,人就出了西郊。
穿過巷子,遇上老孟頭背著鋤頭出門,他驚奇地瞪著一雙綠豆眼。
「寶兒娘,趕馬車吧,這得跨大半個城呢,倆孩子都小,來回腳不得起泡啰?」
阿娘笑,將包裡釀了裝給我喝的酸梅湯取了一壺出來,送給他。
「就去就去,出了巷子就去趕馬車。老爺子這麼早去鋤草,帶上這個解渴吧。」
老孟頭猶豫了下,吞咽著在胸口擦擦手,接了過去,道:「那成,我喝完讓小孟洗幹淨給你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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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別了老孟頭,我們一路向東,繞過了內城。
為什麼要繞呢?
因為我們沒有內城的出入令牌。
聽說裡頭住的都是些達官貴人,出入都是老漂亮老漂亮的大轎子,八個人抬的那種。
我們住在城郊的人,內城的守衛不會輕易放進去。
小雲走得越來越慢,我聽到他喘氣,手心裡一團湿漉。
「要不……咱們歇歇吧?」我問阿娘。
阿娘看了看日頭:「不能歇,時辰快趕不及了。」
小雲沒有說話,默默地攥緊了我的手,小小的腿腳,倔強地跟上了我們的腳步。
「要不我背你吧?」
我心疼他,多大點孩子,那鞋是範小小時候穿剩下的,邊緣都破洞了,肯定磨腳得不行。
他搖頭,漆黑的眼睛安靜疲憊地望著我:「不要,我自己走。」
路過內城的東大門時,裡頭出來一座金黃色華麗的轎輦,四個衣著光鮮的高壯男人穩穩地抬著。
我拉著小雲,在路邊躲避,忍不住伸著脖子,探頭去看稀奇。
這得什麼家庭,什麼地位,才能坐上這樣華貴奢侈的轎子,四個人抬呢?
轎子路過我眼前,裡頭的人掀開了半拉簾子,淡漠的目光落到了我臉上。
我定睛瞧了瞧。
嘁,原來達官貴人們也跟咱們長一個樣子,倆眼睛倆鼻孔一張嘴。
我還以為他們會多生雙眼睛什麼的。
他很白,跟小雲一樣白。
而且他和小雲一樣,是黑瞳,漆黑如墨。
除了我牽在手裡的孩子,轎子裡的男人是我見過的第二個黑瞳。
我想,這人會不會也是個孤兒?
大家都是棕色的眼睛,生下黑瞳的孩子,就覺得不祥,所以才要丟掉呢?
他僅僅是瞥了我一眼,剩餘的目光全部落到了小雲臉上。
轎子頓了下來,他掀開小窗,眯眼微笑:「他叫什麼名字?」
「我叫李寶兒。」我把小雲拉到了身後,阿娘大氣都不敢出,在後頭死死拉著我的手臂。
「我是問他,那個孩子。」他輕輕蹙眉,眉目間渾然天成的優雅從容。
「李雲,我弟弟。」我心跳得厲害,總是隱隱擔心著什麼,又硬生生補了句,「我親弟弟。」
他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合上了簾子,打發轎夫,走遠了。
26
謝天謝地,我們及時地趕到了繡坊。
門房的老頭將我們領進了東邊的小門,阿娘說:「銀子先前孩子爹就來給過了,籤字畫了押,今兒是約了送娃兒過來的。」
老頭一臉麻木,司空見慣地點點頭,伸出黢黑的手招呼我過去:「人留下就成你們回吧。」
我有點害怕,不敢過去,可我十三歲了,爹說這要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很快就要辦及笄禮的,馬上就能嫁人了。
所以我不能害怕,我壯著膽子想要過去。
阿娘把包袱掛在我身上,眼眶湿潤,喋喋不休地悄聲叮囑著我。
「酸梅湯在包袱裡,還有些銅錢在你裡衣內袋裡,下個月這時候娘再來看你。」她抹了抹眼睛,擦在袖子上。
「寶兒,你要加把勁,好好學門手藝。過幾年好嫁個好夫家,別讓人瞧不起啰。」
我很用力地點頭,側目看到了小雲在盯著我,眼神銳利而安靜。
他的眼珠子真是黑啊,以前年紀小也還不覺得,越長大,他就越不像我們。
西郊沒有人的眼睛是他這樣的,我其實已經隱約覺出,太過於特別不是什麼好事。
可我腦仁就那麼點兒大,隻能叮囑娘回去了,盡量少帶他出遠門,就在西郊,好好的就成。
小雲安靜地看著我,黑瞳裡全是我皺巴巴並不好看的臉。
他還沒說話呢,我就有點想哭,這麼些年了,我從來沒跟他分開過這麼久。
我眼淚還沒掉下來呢,他奶聲奶氣地說:「寶兒姐,你別哭,我和阿娘下個月還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