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過年嘛,窮的富的都要過的,隻不過我們窮人有窮人的過法兒。
我蹲在土牆根兒噓了他一聲。
他回頭看了眼屋裡的兄嫂,放下剪刀,拍了拍一身的碎紙屑,朝我走了過來。
我說:「範小,我撿了個小孩兒,你知道怎麼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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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小人都傻了,瞪著一雙小眼睛,望著我背上睡著的娃娃。
半晌,他撓撓頭:「這我哪兒知道啊,你打哪兒撿的孩子?」
我說:「西郊東頭的那個破廟啊,我買蜜餞回來路上撿的。」
他撓頭撓得更大力了,大概是不知道怎麼形容我驚世駭俗的撿孩子行為。
過了老半天,他才憋出一句話來:「我有錢,要不去街上給他買碗餛飩吧。」
「啊……這樣不好吧,一碗餛飩五文錢呢,太貴了。」
其實我說著說著已經開始流口水了。
早上我隻吃了一個阿娘留給我的窩窩頭,這會兒早就消化幹淨了。
範小很認真在他破舊的衣褲口袋裡掏來掏去,真的掏出了五文大銅錢來,攤開擱在他滿是厚繭的手心裡。
那一刻,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我從來不知道木頭範小這麼有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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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袋蜜餞三文錢,我攢了好幾個月才有的,他隨手一掏就有五文吶。
他木訥地對上我崇拜的目光,鬧了個大紅臉,從耳朵直接紅到了脖子根兒。
可是他生得粗黑,我看不大出來。
他擺手說:「這是要過年了,大哥給的……我攏共就隻有這五文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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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終還是沒能抵擋餛飩的誘惑。
嘴上說著太貴,不能讓他花錢。
可當那走街串巷,冒著騰騰熱氣和香味的餛飩小攤兒推車到了跟前的時候。我還是一句話說不出來,光直勾勾地盯著她那沸騰的鍋咽口水了。
賣餛飩的老婆婆我認識,一個人住在西郊大槐樹的南邊,自己有個小窩棚。
靠賣餛飩為生,一個人其實過得比我們這些拖家帶口有孩子要養的人家要瀟灑得多,身子骨也還硬朗,精神頭也好。
老婆婆愛幹淨,小小的窩棚總是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
我們去大槐樹玩兒,喜歡去她家討水喝。
這會兒她停了木推車,靠在路邊的瓦牆下,笑眯眯地看著我倆。
滿臉和藹的褶子裡都是溫淳的笑意。
「你們攢夠錢要買餛飩吃啦?」
她蒼老沙啞的聲音格外地快活親切。
我吞咽了下:「陳阿婆,我們不是貪吃餛飩,我們……是要喂孩子呢,要不您便宜兩文吧?」
她吃了一驚,這才睜開眯縫的昏黃老眼,看向我的後背。
「呀……你這……」
她欲言又止老半天,說:「唉,你爹娘真的是心善啊。」
我當時想,心善的不是我嗎?連我阿娘都說我是愚善。
這孩子可是我撿回來的,爹娘都沒空幫我養呢。
很久很久以後,在陳阿婆的骸骨都歸於塵土之後的某一天。
我回頭細細品味她這短促的一句,才知道我爹娘到底是有多善良,多愛我,
才能在那樣艱難的世道,允許我收養一個來歷不明嗷嗷待哺的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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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阿婆手巧得很,薄薄的面皮,指甲蓋兒大小的一點餡兒。
很少很少的肉末加上些菜葉子,調上醬汁,上點鹽巴,鮮香得不得了。
面皮一裹,蜻蜓點水般,把邊緣一沾,合手一捏,腹部鼓脹,小巧玲瓏的一個餛飩便成了。
下滾水一煮,不消片刻就一個個晶瑩剔透地浮起來翻滾。
肉香菜香,面皮都是香的。
大漏勺一舀,裝小陶碗,滴上一滴劣質的菜籽油。
光是聞著味兒,口水就下來了。
陳阿婆把餛飩碗遞給我,我看了看範小,相對咽口水。
這碗餛飩是喂娃娃的,還是範小買的,我覺得我不能垂涎。
我咬牙說:「你把娃娃從我背上弄下來,我來喂他。」
陳阿婆哭笑不得,哎喲喂地叫喚。
「你這娃娃才半歲,牙都沒有,一個餛飩下去就噎死了。」
我和範小面面相覷,我倆半斤八兩,誰也不會養孩子。
最後還是陳阿婆好心,熟練地把我背上餓暈了又餓醒了的可憐娃娃抱過去,弄了些軟爛的碎餛飩皮兒喂了他吃。
我和範小可就有福了,娃娃能吃皮,他吃不了餡兒啊!
那餡兒肯定也不能浪費,我和範小蹲在牆角,幸福地等著陳阿婆喂完孩子,把餡兒分給我們吃。
我那時高興得轉著圈手舞足蹈,幸福得要哭出來。
要是每天都能吃到好吃的餛飩餡兒,大概做夢都能笑醒。
範小也笑,他說:「寶兒,餛飩餡兒真好吃啊……等咱有錢了,我請你和發財一起吃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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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娃吃飽了,我和範小也塞了個牙縫。
雖然離吃飽還差得遠,可關鍵是好吃啊。
吃這幾口餛飩餡兒,唇齒留香,恨不得把舌頭都吞下去。
委實是我們不曾吃過什麼頂好的東西。
這一碗餛飩,芝麻大小的葷腥,就足以讓我們高興得跟提前過大年似的。
範小把湯都喝得幹淨,腼腆又自豪地去找陳阿婆給錢。
我還沒忘記跟娘學的講價還價,擺手嘖道:「阿婆,少兩文吧,我們隻有五文錢吶。」
我娘說砍價就得快準狠,先對半砍,觸個底,再反彈。
認識的不認識的,套個近乎,再慢慢磨。
陳阿婆給我故作油滑,學個四不像的講價法兒逗笑了。
她一邊收拾裹娃娃的褥子,一邊說:「寶兒,你學你娘一點兒都不像!算啦算啦,你們一年到頭都不光顧一下我的生意,請你倆吃了。」
聽她這麼一說,我和範小登時就急了,這……不要錢怎麼能行呢?
講價是一回事,花錢買餛飩是一回事。
要是陳阿婆經常這樣大方照顧我們,不得三天就給我們吃垮啰?
我趕緊催促範小給錢,價也不想講了。
我爹說過,街裡街坊的情最重也最收不得,誰家都不容易,也沒誰欠誰的。
承了情,就得還,還不起,就不要承。
最後推來推去,陳阿婆在我倆異常認真的態度下,收了四文錢,還幫忙找了塊兒舊布條,將小孩兒尿湿的褥子換下來。
其實早上阿娘臨走給他換尿布的時候,教過我。
可那時辰實在是太早了。
她硬給我拍醒了,要教我換尿布,我眼睛都睜不開,哼哼唧唧地沒注意學。
果然生活雞零狗碎的,隻要還得過活,就躲也躲不掉。
我蹲在餛飩攤子前頭,頂著大冷天的風,跟陳阿婆學了半天換尿布和裹小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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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小孩兒是真不愛哭,寧願餓暈過去,都不曾哭著祈食。
我疑心他昨天是怎麼那麼大嗓門,哇哇大哭,跟個聒噪的青蛙似的,愣是把我給引了過去。
這會兒他吃飽了,換了幹淨的尿布,又昏昏睡了過去。
一直到吳發財從內城回來,趁著他娘出恭,搞了一小碗羊奶出來,這娃娃都沒醒。
吳發財說:「李寶兒,你脖子上長的是夜壺嗎?你連你自己都養活不了,你還長能耐想養娃兒了!」
我不敢吭聲,行吧,他能搞到羊奶,他就是大爺。
不對,他家裡比我們有錢多了,年紀又比我們都大點,他本來就是大爺。
他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白瓷的勺子,裹在袖子上擦了擦。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上白玉般無暇的瓷勺,傻呵呵地笑。
他眯起狹長到有點刻薄的眼睛,瞪了我一眼。
「你看個屁,這可不能給你。白瓷的勺子,我家都隻有兩對,用完我得還回去的。」
也對,我們家用的都是粗糙到有點硌嘴,歪歪扭扭,粗制濫造的黑陶碗。
隻有他家裡有一套來客了能拿出來撐場子的白瓷碗勺。
範小被我拋到了腦後,我又開始崇拜發財了。
我尋思是他名字起得好,我爹怎麼沒給我起名叫李有錢呢?
沒準兒叫著叫著就真有錢了呢?
發財小心地舀了羊奶喂孩子,孩子嘴小,勺子又大,難免要灑一些出來。
吳發財心疼得直皺眉,小心翼翼地喂,生怕灑出來。
他喂了一會兒,將剩下的奶裝進小水壺裡,煩躁地塞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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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名字了嗎?」他問。
我和範小面面相覷搖頭……我們不會起名字啊。
不過我瞬間就想好了。
我高興得差點蹦起來,迫不及待地說:「李有錢,就叫這個!」
吳發財翻了個白眼,極其鄙夷地說:「你脖子上長的真的是夜壺。」
範小悄摸伸手捏了捏娃娃軟軟的手,有點愛不釋手,他咧嘴嘿嘿地笑。
「發財,寶兒,這娃娃的手軟得跟面團一樣,像是沒長骨頭!」
範小給他起了個名叫「軟軟」。
吳發財說這名兒比我的強一萬倍,就是太不像個男娃的名字。
他站起來,繞著牆根兒轉了三圈,叉腰抬頭望天,一臉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