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唐老爺,您在天有靈幫幫奴婢吧,奴婢一個小丫環,想替我家老爺報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奴婢除了自個兒,沒有別的籌碼啊。」
他蹙了蹙眉:「你家老爺是?」
我連忙抱住他的腿:「吳將軍,是您父親的至交好友吳將軍啊。」
對,沒錯,我打算演吳蕊珠她家的丫環,先用忠僕的劇本進了門再慢慢謀劃下一步。
我以為自己會看見唐明昭動容的臉,誰知他嗖的一聲捂住我的嘴,一把把我跟大丫拉進門,利索地關上了大門。
關好門耳朵還貼著聽了好久動靜,確定沒有聲響才放心地拍了拍胸口。
然後苦著臉對他書童說:「你說你家少爺怎麼這麼命苦,攤上那麼個爹,為了維護他的名聲,一分錢也不敢貪,衙門裡的門房過得都比我滋潤。」
又指了指我:「瞧瞧,現在還有這種想要了我命的舊人找上門來,卓松卓相啊,跺跺腳朝堂都要抖三抖的人,這位小姐,請問我一個孤家寡人,拿什麼幫你家吳將軍報仇?」
盡管理智告訴我他可能在演戲,我還是沒忍住在心裡撇了撇嘴,唐家這一代,是出了個什麼奇葩。
11
吳將軍的名頭還是好用的,唐明昭雖沒答應我的要求,也沒再趕我走,隻是他要辦公,幾乎不怎麼在家。
他的書童叫唐安,還兼任這個宅子的管家、採買和灑掃,準確地說,整個唐府就他一個下人。
唐明昭起碼有一件事沒說謊,滿京城的確是找不出比他更窮的官了。
所以我不信他克己成這樣隻是為了保住亡父名聲。
我試探唐安道:「你家少爺平常有什麼朋友嗎?」
唐安擦擦汗,上下打量我:「姑娘你就別白費力氣了,我家少爺不喜歡你這樣的,倒是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姐姐,說不定能入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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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丫?」
「對啊,少爺曾經畫過一副女子的畫像,你別說,跟大丫姐姐還真像,少爺說啊,這種質樸的女子才適合過日子,說不定能勤快得把院子裡的地都開出來種種菜,還能幫補幫補家用,現在的菜,可太貴了。」
雖然理由聽著清奇,但想想那是唐明昭,好像也很合理。
畢竟家裡的屋頂壞了他都能出城二裡地去拔草,然後扔房頂上邊曬邊當作補了屋頂。
摳是真摳,路子野也是真野。
我看了看院子裡的泥地,種菜而已,我也是鄉野田間長大的,有什麼難的。
唐明昭留下我的第二天我偷偷回過竹韻樓,去找窈娘給我的手做個處理,它太細嫩了,對一個流落在外的丫環來說不合理。
為了不穿幫,我找了兩塊布給裹上,頂著大太陽勞作了一天,為了撐到他回來,讓他看見一幅美人春耕圖,腰都要斷了,我也堅持到了傍晚。
誰知這個摳門的,一進門就舉著我的手哀號道:「我的布頭,我省著要做新鞋面的布頭啊,你們怎麼就破洞了。」
那痛心疾首的樣子,完全沒注意到我的手也磨破了,氣得我一把摘下布扔他臉上,氣呼呼地跑回房,連晚飯都沒吃。
這家這麼窮,用的煤油燈都劣質,燻得我眼睛更紅了,唐明昭拿藥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副兔子一樣的場景。
他連忙避開眼睛,把藥放在桌上,說道:「大丫說你扭了腰,這藥對扭傷有奇效,你可省著點用,全家就這麼點了。」
我還在氣頭上,一開口就嗆他:「唐大人舍不得啊,舍不得就拿走,誰稀罕。」
他眼神往我這邊瞟了瞟:「行了,都動不了了就別逞強了,大丫在給你熱飯,等會兒就進來幫你擦藥。」
說著又嘟囔道:「女子就是麻煩,這一折騰,今晚又要多耗燈油了。」
我立時一個枕頭砸了過去。
他一把接住,臉紅了紅:「不過你這個潑辣的樣子,倒是比之前別別扭扭裝小姐的時候可愛,以後可別整那些幺蛾子了。」
說完如腳底抹油般溜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舒了一口氣,僵了這麼些天,總算有了進展。
唐安說他喜歡能幹的女子時我就在想,這世道,能幹和潑辣總是分不開的,所以從扔布頭開始,我索性就放開了性子使。
唐明昭的表現告訴我,我賭對了。
12
做一個貪官汙吏喜歡的女人我要學三年,而做唐明昭喜歡的女人,我隻要回到十三歲之前便行了。
數好家裡有多少米,算著每個人的胃口,多一粒都別放,肉嘛,半個月能沾上一回就行了,城外還有那麼多人吃不飽呢。
天氣好了就多琢磨琢磨再種些什麼果蔬,天氣不好就去蹲蹲那些趕著回家的商販賣的便宜菜。
高興了就跟唐明昭鬥兩句嘴,不高興了,哪怕他隻是碰了片菜葉子也能提起鞋追他在院子裡跑三圈。
原來一代直臣喜歡的,是這種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唐安有事,我頂替他去御史臺送飯,唐明昭面對同僚的取笑卻沒反駁時,我才突然發現,原來我們已經這麼熟了。
若生在太平時,我過得就該是這種雞毛蒜皮的小日子吧。
我竟有點舍不得它結束了。
可我不得不讓它結束,在御史臺門口,看見那個錦衣華服、萬眾擁戴的背影時,我才想起,我根本沒資格選。
唐明昭第一次牽了我的手,第一次那麼溫柔,悄悄用背把我護在身後。
我卻,不得不讓它結束。
這短暫虛幻的好日子,老天爺到底不願意讓我偷太久。
13
在唐家生活了一段,太久沒描妝,我臉上的胭脂便不小心用得重了點,鏡子裡隱隱看著,竟有了點新娘子的錯覺。
大丫坐在床榻上,望著門外的月亮對我說:「亂世總會過去的,我們隻要活著,以後總能過回這種人過的日子,所以,你別太欺負唐大人了。」
唐明昭在他房間看見我的時候,嘴撅得有三丈高,他說:「你為了你家將軍這麼豁得出去,我的情敵該不會是這種大英雄吧,人都不在了,很難贏的。」
我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冤家,什麼時候都不按常理出牌。
其實我沒打算做什麼,隻是唐家周圍肯定有蘇豐庭派來監視的人,我總得做做樣子給那些人看,證明我用的還是老一套美人計。
我對他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他卻反問我:「你知道嗎?御史中丞也是要查案子的。」
說著捏了捏我的手:「你雖細心,第二日就給它化了妝,可怎麼辦呢,第一日你拉我褲腳的時候,我就注意到它的白嫩了。」
我沒想到先被他將了一軍,默了半晌才出聲道:「唐大人既有這樣的天賦,合該知道,小女子,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
一句話出口,四下寂靜,呼吸可聞。
唐明昭深深嘆了口氣,語帶委屈地搖了搖我的手:「不是答應過不跟我這麼裝腔作勢地說話嘛,要錯也是賊老天的錯,是我碰見你太晚的錯,反正怪誰都行,就不是你的錯。」
這是第二次,世上有人跟我說,不是我的錯。
真好,他是唐明昭。
真好,我可以跟他講另一個故事。
我橫眉冷豎,利落地打開他的手:「自作聰明,誰要跟你掰扯這些破事,你還要不要聽我講什麼了。」
他見我恢復如初,得寸進尺地又覆上了我的手:「要要要,我未來娘子的故事,當然要聽。」
這一次,我沒再抽出我的手,而是開始靜靜講一個小女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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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個小女孩,她生下來就被人整天罵是妓女生的賤胚子,她太小,不懂妓女是什麼,可這不妨礙她的富貴父親把她跟她娘送去鄉下的田莊過苦日子,那裡有刁奴會欺負她們,小女孩的娘太軟弱了,小女孩隻能自己兇悍起來保護自己和娘。」
「可是這個小女孩很奇怪,她明明很愛她娘,但還是覺得是她娘先做錯了事,她既護著她娘,也忍不住用輕視做的刀刺傷她娘。」
「到她再大一點,日子就更難熬了,因為她這才發現,她爹也是個十足十的大惡人,盤剝老百姓的血汗,讓村子裡的人連飯都快吃不上了。」
「小女孩開始從兇悍變得沉默,她在想,她為什麼要活著呢,生她的兩個人都這麼不堪,死了好像也沒什麼不好。」
「所以當有一天村子的人再也忍受不了打死了田莊的惡奴,還要來找她們母女報仇的時候,她反而覺得,是不是要解脫了。」
「可惜她沒能如願,有個大英雄路過救了她們,他是回家的路上受了傷,需要找個地方暫時修養。」
「大英雄好厲害,看出小女孩不想活了,就把養傷的地方選在了田莊,他每天都讓他的胖兒子帶著小姑娘跟村裡的小孩一起玩兒,有空了,還會自己帶著孩子們在田埂裡瘋玩。」
「他看出了小姑娘對她娘的不理解,就騎馬帶著小姑娘進了城,讓小姑娘親眼看看,一個好好的人,到底是怎麼進青樓的,然後拍著小姑娘嚇得發抖的肩膀說,丫頭,有些事不是那些跌進泥裡的人錯了,而是這世道錯了。」
「小丫頭一下就豁然開朗了,她跟她娘道了歉,她還拜大英雄做了義父,她身邊從沒有過男性長輩,她想,爹就應該是這樣的,既然老天爺不給她,她就自己認。」
「大英雄想讓天下少一些她娘這樣的人,有很多大事要做,待了一個月便走了,卻留給她好多寶貴的東西,她跟村子裡的人打成了一片,原來大家都是很好的長輩和玩伴,沒有了偏見,原來她有世上最好的娘。」
「但小女孩忘了,她還有一個惡貫滿盈的親爹,惡到聯合其他惡人,讓村子裡的人和大英雄都死光了。」
「小女孩的娘臨死前心心念念的,便是怎樣才能讓那些惡人死無葬身之地,她說都是她的錯,是她用半生所得供養出了一個畜生,她走得滿懷愧疚,滿心不甘。」
「她娘雖死了,小女孩卻長大了,她想完成她娘的願望,也想完成大英雄的願望,所以唐明昭,你能不能,等等我。」
大丫說得對,隻要我活著,我總能過上想過的小日子,所以我想讓這個男人聽聽我的故事等等我。
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不趁著有機會開口,隻會空留無數遺憾。
而唐明昭回應我的,是額頭上輕輕的一個吻,珍惜而虔誠。
15
唐明昭帶著我給的東西去朝堂上開始了他的戰爭,而我,則回竹韻樓繼續我的計劃。
以義父的功績,光一個卓松還不夠格讓他輸得那麼快,不過是他不願意站隊,被所有皇子拉下馬,瓜分了兵力。
而竹韻樓裡這位化名蘇豐庭的三皇子,幫他上了位,本就可以消耗這個搖搖欲墜的朝廷,成功後再趁機把他陷害義父的證據找出來,便是送所有起義軍一個正大光明的理由。
這從根裡就爛了的皇家,鬼才信他們裡面有人能救這亂世裡的人。
隻是我現在收集的證據還不夠,還差一點能把所有東西串聯起來的關鍵物證。
我卻沒想到吳蕊珠先我一步動了手,等我回去的時候,她已經被蘇豐庭接走了,我看著絲絲一問三不知的樣子,掩在袖子裡的指甲忍不住掐紅了掌心。
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冤家。
五年前我選竹韻樓,除了它背景雄厚,最重要的當然是想救吳蕊珠,我義父唯一活在世上的骨肉。
就像義父說的,我的遭遇不是我的錯,我也從不覺得自己髒,可我到底是個俗人,不願意他的女兒也真的如我一般被迫跌進泥裡。
所以當時我偷偷溜進吳蕊珠的房間,告訴她我的計劃,也教她劃傷自己的臉才能保住自己。
小姑娘沉靜如水地聽我講完,盡管聲音都是抖的,依舊堅定地對我說,那是她爹,沒有她獨善其身的道理,若身體真的是我們唯一有的武器,她也要參加戰鬥。
我義父教出來的女兒,果然同他一樣不讓人失望。
於是我握著藏在手裡的碎瓷片,親手送了她一道疤。
到後來我們發現蘇豐庭的身份和竹韻樓的目的,也曾感嘆過,這或許是義父在保佑我們,讓我們一下就找到了另一個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