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哪裡都好。」我微微笑,拍拍他手背。
正走著,步入一處水岸,岸上有拱橋,背立一位穿青衣廣袖的瘦削男子。
如何還有旁人?
我看向孝逸。
孝逸裝作沒看見我的目光,仰頭看天:「哎呀,這個時辰了,我該回部裡處理公務了。」
說著,孝逸作揖笑道:
「母親,剛好這宅子就是先生的舊宅,他陪著您比兒子還熟悉些,兒子晚些時候再來。」
我詫異睜大眼:「大郎你......」
孝逸一邊優雅後退,一邊飛快囑咐道:「母親就定這宅子了啊,若是阿遠和容兒再給您介紹別的,您可千萬莫去,兒子錢都交了。」
說完,他跑得比兔子還快,一眨眼就不見人影。
這幾個小混蛋。
敢情牽紅線當月老的心思還沒散呢。
我無奈杵在原地,略微無措看ṭûₔ向水岸上的人。
青衣男子回首,鬢發烏黑,眸勝秋水,一如往昔,修長指尖撥弄一枝鮮豔的芍藥花,輕輕朝我頷首。
沈知年。
真的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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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沉默了多久,我才開口。
「不過看宅小事,倒累先生撥冗相陪,是我家大郎唐突了。」
沈知年搖頭:「夫人客氣,某一介闲人,平素在家也不過看花遊水,荒廢時日罷了。」
我便想起他早已辭官。
之前聽孝逸說,當時孝逸初進官場,尚不懂做官要和光同塵的道理,耿直得罪了上級,被使了許多絆子,舉步維艱。
而那時何心隱因為家世清貴,自恃孤高,在東宮專為太子講學,不問俗事,六部的彎彎繞繞根本不清楚。何況父子同朝為官本就引人注目,他不屑與那些蠅營狗苟的小人相處,擔心因為伸手幫兒子而受臺諫彈劾。
沈知年則不同,寒門出身的他從翰林為官時一直扎根實事,因為出身的不易,他更懂得關系網的重要,在官場也更混得開。
身為孝逸科舉上的先生,沈知年可謂盡心盡力。後來他因為好幾次不留後手庇護孝逸,被同僚抓住把柄,索性他便辭了官,將這麼多年朝中交好的人情送給了孝逸。
要知道,那時他可謂風光無限,在內閣眼見著便是下一任首輔。
他聲名傳天下,卻隻收孝逸一個學生。
名為師生,情似父子。
這個人,太好太好。
我餘光看著他依舊烏黑的鬢發,挺拔板正的身軀,歲月格外寬待他,讓他這麼多年還如天上月似的。
再看我自己呢。
春光將湖面照得清澈,投影著我單薄的面容,鬢間有一縷銀白隱藏不住,狡猾鑽出來,刺痛我的眼。
一出神,腳下險些被鵝卵石滑倒。
「夫人小心。」
沈知年隔著袖子輕輕捉住我的手臂,眼底有縱容的笑意。
我猛地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後退兩步。這舉止失禮,好像刻意疏離。
沈知年手僵了僵,有些慌:「我、我冒犯了,夫人......」
我沉默了須臾,搖頭,提裙往門口走。
離開時,李媽媽掀開馬車車簾,憂慮對我說:「沈先生還立在門口呢,面色好蒼白,姑娘,您和他在橋上說了什麼?」
什麼都沒說。
我頹然靠著車壁。什麼也不必說。終究還是......沒有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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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的病好多了。
知道我和離後,他默默良久,最後長嘆一聲:「是哥哥誤了你!」
「不是兄長的錯......」我剛開口,兄長便打斷,悔道,「若不是我眼盲看錯了人,你如何會受這些苦。」
他重重拍了下腿。
「哎!其實當初沈二比何家早一步向你提親!」
我驚愕抬眼。
兄長說:「隻是我瞧他那時父母雙亡,家世單薄,不如何家知根知底。我在沙場又懸著性命,怕哪一天我去了,他護不了你,誰知......哎!都是我的錯!」
我呆呆坐著。
兄長越說越懊惱,心裡窩火,踢開凳子,提起牆上的大刀,踹門出去:「娘的,老子去找姓何的要個說法!」
門口剛想推門進來的嫂嫂被嚇一跳:「欸!你哪兒去?不吃飯啦?」
「吃個屁,早氣飽了!」兄長一副殺人的架勢,怒衝衝地就奔何府去了。
嫂嫂翻白眼:「又發神經。」
隨即她換了副溫柔模樣,輕言細語朝向我:「令嫻,來,咱們多吃點。」
「哦,好。」我還沒從沈知年曾經向我提過親的事裡回過神,捧著空碗傻傻咬著筷子。
嫂嫂難以言喻看著我,搖頭低聲感嘆:「真是一個娘胎出來的兄妹,莫名其妙。」
一個時辰後,兄長拎著刀回來,已換了副奇怪的神色。
嫂嫂挑眉看了眼他身後,問他:「不是要殺人?何心隱的人頭呢?」
兄長搖搖頭,放下刀,坐下頗有ẗū́⁼些幸災樂禍,對我說:「算啦,先不急,你的好日子在後頭,他倒霉的時候才剛開始呢。」
此話何意?
兄長道:「他如今在官府,為外頭養的那女人,一腦門官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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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說得沒錯,何心隱真有夠倒霉的。
聽說他剛和我和離的消息傳出去,張氏便百般求著他迎娶。
誰知何心隱竟沒有這心思,他說為了舊情,便僅僅隻是給張氏母女一隅安身所罷了。
他將張氏母女安排在東山的別業,給了不少銀錢。自己仍然每日下朝回何府。哪怕兒女都不待見,他也忍著,就是不再去東山。
這一舉,可把張氏急壞了。
起先她還能溫柔小意地過來煲湯送衣,後來見何心隱不為所動,竟然唆使女兒用下藥的手段勾引大郎,大郎直接讓人把女子扔進池塘,好幾天不回家,住在部裡。
府裡鬧得雞飛狗跳,沒有主母操持,管家遞來的賬冊堆成山,何心隱忙完朝事,忙家事,煩得焦頭爛額。
「有一次,父親忙昏頭,上朝鞋都穿反了,丟臉死了!」元容捂嘴撲哧笑。
我無奈看向她:「你呀。」
元容鼓著臉,不滿道:「父親不經歷,就不知道母親這些年的辛苦,而且!父親把那女子當心上人,也真是夠沒眼光的!」
她湊上前,眼睛亮晶晶:「母親您可知道那女子之前的三個丈夫是怎麼死的嗎?」
我道:「聽說是病死的。」
「非也!」元容道,「那幾日,二哥哥見那女子行為急躁得怪異,好像不嫁給父親就是死路一條一樣,二哥哥心裡疑惑,便留心讓大哥找人查到那女子的老家,誰知遇上一個仵作,得知那三個丈夫的死頗有隱情。」
仵作說,那兩年張氏一連克死三個丈夫,所以他十分有印Ţúₔ象。驗屍時有縣官幫著遮遮掩掩,仵作也無法細驗,隻好倉促任由下葬。
而且那三家人這些年也一直懷疑不定,那三位丈夫的情況都差不多,平素從未生大病,隻因樣貌醜陋,雖家中有富財,一直也挑不上中意的媳婦。
直到張氏出現,哄得丈夫神魂顛倒,為她散盡家財,臨死前遺書還專門囑咐不要張氏守制,隨她嫁人。
聽到這,我毛骨悚然。
難道,那些人的死,都是張氏......
元容道:「何止呢!那張氏還和縣官勾結,把那三家人以莫須有的罪行告到牢裡,關了好些年。最近因那縣官因別的事被言官彈劾,這些事才被人所知。」
元容抿唇:「昨日驚動了大理寺找到府裡抓人,張氏還抱著父親的腿哀哭,求父親救他呢。Ṱṻ₀」
所以她才這麼急著要嫁進何府。從前她以為縣官能為她遮黑掩白,便覺得何心隱這麼大的官,更可以保護她一輩子不遭報應。
可她哪裡知道,她能這麼多年留在何心隱心裡,憑借的是那一抹純潔無辜的倩影。
如今她親手打破這個幻影,把血淋淋的現實擺在何心隱面前,以何心隱的清高,他是寧願把那顆憐惜過她的心剜了,也不會為她髒了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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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如我所想,何心隱看到那些鐵證如山的狀紙,一言不發。在官府衙門前,他望著張氏,她如從前般楚楚可憐抓著他的袖子,這一次,眼底的怕,是真的,絕望,也是真的。
可何心隱大概再也不願去看了。
他抽出旁邊護衛的佩刀,寒光利落揮下,張氏瞠目,袖子猝然分開。與她,一刀兩斷。
不遠處,我讓元容放下車簾。元容覺得沒有看夠,撒嬌讓我多留一會。
「母親,難道您不解氣嗎?哥哥們因為有公事要忙,錯過此場面,還頗為可惜呢。」
我憐愛望著女兒,想起自己在她這個年紀,也覺得怨言一定要述,恨意一定分明。
有時候被何心隱氣得瞪著他咬牙切齒,悄悄在他官服內側繡王八,看著他衣冠楚楚穿著去上朝,心裡不知笑了好多回。
可現在,一切結束的時候,我卻發現自己對他已無話可說。
又是一場雨,霧氣朦朧地落下來。
何心隱永遠挺直的背,似乎彎了彎。他沒有帶傘。
這一次,輪到他被淋湿了。
番外
當何府三個兒女各自遇到意中人成婚的時候,他們仍然沒有放棄為母親的後院添一位良人。
當然,人選還是那幾位。
他們的母親劉令嫻煩不勝煩,索性趁天朗日清的好時節,避到江南去了。
為此,大公子何孝逸對他的先生有許多「抱怨」的話。
「先生,您前一招扮豬吃老虎,後一招以退為進,似乎都並未有勝局的意思啊。」
棋盤上慢悠悠落下一白子,執棋的手修長如玉,沈知年神情從容:「棋局未完,輸贏未定。」
何孝逸不看好,嘆氣道:「我那兩個弟妹的師父可都虎視眈眈呢,先生您再等下去,母親可又要和您錯過了。」
沈知年指尖摩挲著棋子,目光掠過何府庭院裡栽種的芍藥,有些怔神。
他記起多年前的曲江宴,他紅袍騎馬,被許多姑娘的鮮花釵環砸得有些鬱悶。正想執韁快些穿過石橋時,懷裡忽然多了朵豔麗的芍藥花。
他抬頭看去,是一位抿唇嬌笑的小姑娘。
春日暖陽下,她的眼睛是那樣的明亮, 一剎那,天地都失了顏色, 唯她一人光彩熠熠。
後來,他們錯過,他打聽到她的夫家很是顯赫,他便想啊, 定是他還爬得不夠高, 姑娘的兄長才不願讓珠玉蒙塵。
所以他發奮向上, 逢迎了許多他厭惡的小人, 可等他到了高位,赴了貴宴, 看到姑娘和她的夫君,那男人隻顧大步往前走,都不肯慢一步扶一扶已經懷孕的她。
沈知年遠遠看著,心如刀割。
他沒有立場插手去扶她, 隻好轉圜於扶持她的孩子,至少日後她兒子有出息,她也能有底氣在夫家立足。
僅僅如此,能為心上人做事, 他便很滿足了。
棋子聲響,沈知年回神,答道:「從前她從未自己選擇過,出嫁的人是兄長選的, 嫁過去的人生是夫君定的。以後無論她選擇什麼,隻要她自由自在, 肆意開懷, 我便覺得很好。」
他隻是......不願再看到那對明亮眼睛再蒙塵了。
何孝逸聞言愣了許久,忽然, 又聽他先生話鋒一轉,溫潤笑容裡暗藏威脅。
「——不過, 你小子收了我這麼多好東西, 為師也不求多的, 日後若有個山高水低,得讓我埋在你母親身邊, 可明白?」
何孝逸唇角抽了抽, 心想他親老爹都沒這待遇呢。
他父親Ṭű₄何心隱當年經歷那件事後便辭官退居在家, 住在前妻常待的院子, 把那些芍藥花如珍似寶養著, 仿佛彌補著什麼。
可退居的日子並不好過,何心隱好幾次半夜心悸醒來, 身邊空落落。他無法入睡, 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被剜去了。
前妻的東西除了那些芍藥花都沒有了,他隻好翻出從前前妻為他做的一件官服,緊緊抱在懷裡,眉間失落皺起, 睡了過去。
誰料翌日他醒來便一直吐血, 幾個太醫都束手無策,診不出病因。
二郎何峻遠棺材都差點備好了。
結果沒幾日,他又不再吐血, 雖然時常心悸疼痛,找不到緣由。到底是無礙。
隻不過那一頭曾經與前妻相纏並臥的烏黑長發,從此便白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