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面無表情,一言未發。
母親適時地補充:「你爸腿受傷了,家裡沒人照顧。」
這是看硬的不行,開始道德綁架了?
我開口還是那三個字。
「不可能。」
母親拽住暴怒的父親:「你這輩子就想在這個工廠裡待著了嗎?」
「那倒不會。」我甚至露出微笑,「我會做自己的事業。」
「什麼?」
我笑而不語。
「你在這踏踏實實地賺錢,我還當你有點兒用,現在還想著往外跑?你走了,我就當沒你這個女兒!」
「不早就是這樣了嗎?」
「你……」父親終於爆發,「你今天走也得走;不走,綁起來也得把你拽走!」
他拄著拐杖撲來,揚手就要落下。
我沒躲,下意識地閉上眼睛。
預料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到來。
我睜開眼,就看到面前站著不知何時出現的熟悉身影,單手握住父親的手腕。
Advertisement
楚達穿著件短袖,露出胳膊上的文身,嘴裡叼著根煙,比平時更加痞氣。
語氣裡帶著危險:「咱這工廠,可不能鬧事。」
父親神色一凜,收回胳膊:「我來帶我女兒回家。」
楚達視線掠過我,回到父親身上,「嘖」了一聲:「這可難辦了。」
父親一頓。
「她前天才籤了轉正合同,現在帶走,違約金……你給她賠?」
這話確實有一定威懾力,但父親隻是頓了一下,仍要伸手拉我:「她才來多久,不可能給她轉正,我要帶我女兒回家,跟你沒關系!」
楚達向前一步,整個人擋在了我面前。
丟掉嘴裡的煙,拿腳尖碾了碾。
「你可以試試。」他語氣漫不經心,「如果你能帶著她離開工廠半步,我不姓楚。」
這架勢屬實把他們嚇到了。
僵持的沉默中,二姑聞訊趕來。
看見楚達陰沉著臉,她也顧不得讓父母收拾我,好說歹說,把他們拉走了。
楚達轉身:「你……」
「等我一下,我去跟他們說兩句話。」
等我回來時,楚達又點了根煙,沒抬頭看我。
「不好奇我說了什麼嗎?」我問。
「什麼?」
「我說,我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
他猛地抬頭。
「去哪兒?」
我說了個南方的城市,定定地看著他,「和你一起。」
他愣了一下,倏爾笑了。
「我有時候覺得,你真是我肚子裡的小蛔蟲。」
我想起剛剛他說的話:「我什麼時候籤了轉正合同?」
被我質問,他也不慌。
拳頭敲了敲心口,揚唇一笑:「在這兒籤的,還蓋了章呢。」
我也樂了:「籤了多久?」
「一輩子。」
這句近乎告白的回答,讓我大腦一片空白。
楚達卻若無其事地離開了。
我用了兩天的時間收拾行李,東西不多,也沒有多少錢。
終於,在一個悶熱的午後,那個讓我丟下一切、奮不顧身地撲進廠裡搏未來的場景重現了。
楚達插兜走進車間,嘴裡叼著煙。
他靠在桌前,叫停了大家手中的活,流裡流氣地問:「老子要創業,誰願意跟老子幹?」
跟前世相同,車間一片鴉雀無聲。
在眾人的驚訝中,我舉起了手。
穿過重重人群,楚達含笑望向我,輕揚下巴:
「那就跟我走吧,小路珂。」
13
走之前,杜雪琴找到我。
「路珂,你要跟楚達一起去南方?」
我點點頭。
「你想好了嗎?現在跟他走,和私奔有什麼區別?」
我認真看著她:「我們是去創業。」
「那說不定就是他的借口!他那麼不靠譜……反正現在大家都說你腦子有坑。」
我笑笑:「這是我選擇的人生,他很靠譜,別人怎麼說,與我無關。」
離開那天,下著小雨。
全廠隻有我一個人跟他一起,我們約在老地點碰面。
霧蒙蒙的小雨中,那道熟悉的修長身影撐著傘,站在紅磚牆邊。
聽見動靜,抬傘望來。
我猛地停住腳步。
他黃色挑染的頭發變成了黑色,配上酷酷風格的打扮,顯得五官硬朗了幾分。
「愣著做什麼?」他揚眉,「走了。」
坐上南下的火車時,天已經黑了。
透過窗外,能看到整座城市的夜景。
雖遠不及後來繁華,卻也是燈光閃爍。
楚達坐在旁邊,忽然問:「你害怕嗎?」
轟鳴聲中,火車駛進隧道,漆黑的窗外,隻能看清我年輕、稚嫩卻眼神堅定的面容。
我轉身望向他。
相識至今,我從沒在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不安,而現在,他仰頭看向天花板,像是有些茫然。
我抬起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
他身體肉眼可見地僵了一下。
「不怕。」我說。
他垂眸看向我。
眼神溫柔得一塌糊塗。
14
初來創業,沒有我想象中辛苦。
楚達並非一無所有,腦袋一熱就跑來創業了。
在這之前,他已經找好了志同道合的伙伴。
有計算機專業畢業的學生,有工作幾年後辭職、一心撲到計算機領域的人才,還有相關知識缺乏、但願意出錢或出力的人。
我很好奇楚達是怎麼湊齊這樣一個 Team 的。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因為志向相投,靠尚且很慢的網絡和一通通電話建立起的聯系。
所以算是這個年代的「網友面基」?
但不辛苦,不代表創業之路一帆風順。
他們租了一間辦公室,注冊了一個網絡科技公司。
公司的主要業務是通信領域,拓展無線網絡的尋呼系統。
滿腔熱血的年輕人聚在一起,每天都像打了雞血,暢想公司美好的未來。
可來自未來的我,卻忍不住擔憂。
雖然我並沒有詳細了解過楚達的創業史,但最後讓他得以家喻戶曉、登上福布斯的事業,並非通信領域,而是電商。
所以我並不清楚,這到底是重生後出現了蝴蝶效應,還是隻是他的一次失敗經歷。
令人寬慰的是,楚達懂得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裡。
除了網絡公司,他還做起了線下經營。
在電子商城租下一個商鋪,賣一些電子產品。
本來我辛苦學習計算機知識,是希望能加入他的網絡公司,沒想到最後被他派到櫃臺賣東西。
並丟下一句:「你那三腳貓的技術,還得再多學兩年。」
自知能力不夠,我也沒有掙扎,跟兩個員工一起看店。
這樣的創業生活,似乎一下趨於平靜。
但我並沒有懈怠,有空闲時,還是會抓緊時間學習,或者去公司觀摩。
從夏天到冬天,我已經來了半年。
剛來時形式化地跟家裡寫了封信,告訴他們我還活著。
沒期待他們回信,他們也確實沒給我回信。
可笑的是,我收到了慶小茹的信。
通篇都在指責辱罵,還不忘告訴我自己考上了有名的師範大學,並對我南下創業的行為定義為「痴心妄想」。
我覺得有趣,將信收了起來。
想著哪天衣錦還鄉,一定把這封信當眾朗誦一遍。
商鋪的生意很忙,我每天都在配貨、聯系客戶、進行售後服務。
晚上就住在一牆之隔租來的民房裡。
公司創業初期,楚達不常來,這個商鋪反倒像是他找來安頓我們這些員工的。
直到後來一切步入正軌,我才能常見到他。
彼時已經是冬季了。
一年十個月的「夏天」,冬季大概是這個南方城市最清爽的時候。
商鋪的生意也越來越忙。
又是一天忙碌,算完賬收攤兒,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穿過路燈昏暗的街道,腦子裡還在想工作的事,遠遠地,聽到遠處角落有男女談笑的聲音。
大概是在此約會的情人吧。
正想匆匆地離開,突然覺得那男人身影有些熟悉。
我停住腳步,又看了一眼。
是楚達。
離得有些遠,我聽不清他們說了什麼。
但還是看得出兩人之間氣氛曖昧,相談甚歡。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心底升騰。
我突然有些莫名的火氣。
我為了他的小生意盡心盡力,他卻在這兒跟別的女人風花雪月,好不快活。
可誰叫他是老板呢。
我恢復了平靜。
等那女人離開後,我才街角的陰影中走出來。
看見我,楚達也沒驚訝,眉頭一挑:「喲,下班了?」
我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繞歸他就要回去。
他追上來:「怎麼了?」
我沒回頭:「沒怎麼。」
他「嘖」了一聲:「有心事?」
「沒有。」
他沒有繼續問,而是陪我走了一段距離。
昏暗的長街安靜,隻能聽到彼此的腳步聲和清淺的呼吸。
最終,我還是沒忍住。
「剛剛那個人,是……」
還沒問完,楚達就笑了。
創業半年,他早就不是那個流裡流氣的樣子,不管穿衣還是氣質,日後爾雅有禮的成熟模樣已初見雛形。
可這一刻,他又重拾了輕佻戲謔的模樣。
「你吃醋了?」
我呼吸一滯。
連忙否認:「沒有。」
他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
「那就是吃醋了。」
「……」
他忽然停住腳步,我回頭去看。
抬眸的瞬間,微涼指尖觸碰我的面前,輕輕地捏了一下。
他彎下腰,呼吸近在咫尺。
「放心,她隻是一個客戶……」
我下意識往後退。
他卻傾身逼近。
「現在哥哥心裡,隻有你一個人。」
我腦袋「轟」的一聲就炸了。
「你,你在告白嗎?」
「不然呢?」
我繼續往後退,卻被他一把攬住後腰,整個身子向前貼近。
彼此呼吸都重了幾分。
「路珂。」他壓低的嗓音沙啞。
「嗯?」
「讓你當老板娘好不好?」
我把頭埋進他懷裡,鼻端都是他身上夾雜著淡淡的煙草味的熟悉氣息。
大腦空白一片,隨之而來是與他相處的種種。
一股強烈的感情再也壓抑不住。
「好……」我小聲回應。
「路珂。」他又叫我,「十八歲生日過了嗎?」
我抬頭,有些疑惑:「嗯,怎麼……」
吻落下得又急又兇,剩下的話被吞進口中。
我腳底發軟,盡力扶著他,掌心下是曾令我畏懼的文身,此刻似乎變成了一隻小獸,顯得無比可愛。
有力的手臂幾乎將我託舉起來,他貼近我耳側,呼吸灼熱:「叫哥哥。」
我聲線破碎:「哥、哥……」
他用力把我抱了起來,發狠似的吻我。
「哥哥送你回家。」
15
那年春節,大概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好的一個年。
不管是楚達的商鋪,還是與人合伙的公司,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發展。
春節聚餐,眾人暢想來年的美好,暢談未來的希冀,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而我也在那年的漫天煙火中,與楚達十指相扣。
我知道未來不會一帆風順,但不管發生什麼,我都不會離開。
故事的轉折,總是那樣猝不及防。
年後開工,楚達的公司頻頻出現問題。
資金、技術、競爭對手,每一方面的問題都在折磨眾人的神經。
終於,在數月虧損後,有人選擇了離開。
像百裡之堤打開一個缺口,洪水傾瀉,團隊開始潰散。
我目睹著楚達站在陽臺整夜整夜地抽煙,卻無能為力。
那一刻,我多希望自己擁有幫到他的能力。
可商鋪無法放棄,那是我們最後的退路。
失敗的宣告,發生在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
那天下起了大雨。
楚達抽了整整五包煙。
我見過他的囂張狂拽、他的溫柔有禮,卻第一次在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他的頹廢失意。
可我什麼也做不了。
隻能安安靜靜地陪在他身邊。
窗外大雨越來越大,喧囂雨聲中,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地問:
「你後悔嗎?」
我偏頭看向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
那一刻,時光似乎驟然回溯。
一年前下著小雨的火車站,他坐在我身邊,輕聲問我:「你害怕嗎?」
那時的雨滴吹進如今南方的風裡,我再起抬起手,輕輕覆上他的手背,語氣堅定,一字一頓。
「不後悔。」
16
我們度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
資金都用來維持商鋪運轉,為了省錢辭去員工,楚達跟我沒日沒夜地忙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