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
後面這句話但凡換個人來說，那都一定是缺乏情商的表現，畢竟這裡是看病的地方。
但如果說這句話的是個機器人，那就變成一種機器人式的可愛了。
當然，也會碰到那種特別暴躁的病人沒好氣地踹我一腳。
那這個時候我一定會驅動圓盤底下的輪子滾到他面前，揮舞著我的機械手臂照著他的下半身一頓亂揍。
誰讓我現在隻有半人高。
懷特醫生說我當機器人當得快要心理失衡，變態了。
這天天氣不錯，我滾著我的小滾輪去診所門口曬太陽。
如今邊緣城區在我們親愛的最高指揮官諾亞大人的治理下變得有秩序許多，再也不用擔心有誰會光天化日地來搶我這個可愛的小機器人，拆了零件去換錢了。
想誰誰到。
正當我百無聊賴地數著門口路過了多少個行人之後，諾亞——
Jesus！
居然真的是諾亞！
我慌不擇路地倒退，沒留意身後有個坎，「哐當」一下側翻過去。
諾亞蹲下身，將我扶了起來。
他還是那麼好看，漂亮的眼睛像黑曜石一樣，長長的睫毛上下一扇，天吶，在我心裡掀起一陣飓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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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還有心的話。
「小機器人，你認識闕嵐嗎？」
「歡迎光臨，請問有預約嗎？」
「沒有，謝謝。」
諾亞站起了身。
他拎著我走進診所，將我放下後徑直走進懷特的辦公室。
十分鍾後，諾亞從辦公室出來，留下一句：「我會再來。」
便離開了。
我在懷特跟前急得團團轉：「他來找我嗎？他怎麼會找到這裡？你沒有出賣我吧？懷特，你可千萬不要出賣我啊！」
「我就說了他遲早會知道的，尤金怎麼可能瞞得過他。」懷特表現得氣定神闲，「反正我已經跟他說了，你傷好之後就離開了，信不信是他的事。」
完了，那他肯定不信啊！
不然他為什麼還要再來？
要不是現在這個身體不太適合長途跋涉，也沒辦法獨自生活，我肯定得連夜收拾行李跑路了……
之後諾亞幾乎每天都來。
我「歡迎光臨」「謝謝光臨」地迎來他，送走他，自覺沒有任何破綻。
第七天，他坐在診室門口的臺階上，詭異地跟我——一個引導機器人——聊起天來。
「我在尋找我的愛人，你知道什麼是『愛人』嗎？」
「歡迎光臨，請問有預約嗎？」
「他說以後會老老實實地待在我身邊，可是他騙了我。我就知道我不應該相信他，他是個騙子，是個慣犯，他第三次丟下我走了。」
「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再來。」
「那次生日之前我們明明度過了還算愉快的一段時光，不是嗎？結果又是他的詭計。他他媽的對我到底還有沒有一點真誠？」
諾亞居然說髒話了。
我沉默一下：「……歡迎光臨，請問有預約嗎？」
「可他偏偏又為我擋了一槍。他這個人真的挺壞的，是不是？既然那麼不在意我，那就不要為我連命都豁出去，眼睜睜看我變成一堆廢鐵就好了。他在我這裡留了情，又頭也不回地要走，他讓我變成了世界上最懂得思念的仿生人。」
「謝、謝謝光臨，歡迎下次常來。」
該死的，我結巴了。
一個機器人怎麼會結巴？
24
諾亞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說：「你知道嗎，他第一次離開我的時候，我有多痛苦？隻不過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那種感覺原來就是痛苦。
「朱莉和羅伊說，男性人類本來就是薄情的動物，她們以前遇見過太多那樣的客人了，闕嵐會不告而別地拋棄我，她們一點也不奇怪。我反駁說不是的，她們還一起嘲笑我，說我實在太傻了。
「她們說：『你說不是，那你列舉證據證明一下吧。』於是我開始回憶，從遇見他的那個雨夜開始，一直到他離開。
「仿生人的記憶都是很好的，你知道吧？和他相處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我一刻都沒忘。我發誓那都是些開心的日子。
「我說，闕嵐很用心地給我做檢修，很用心地維護我，我要是受傷了，他會很著急。
「她們就用一種憐憫的目光看我，說：『你真的好天真啊 R7，那恰恰是因為他把你當工具，以前我們還沒逃出來的時候，也能得到很好的維護，工具就是ẗṻ²需要維護的，不維護工具就不好用了，你懂不懂？』
「那段時間我找遍了整個邊緣城區都沒有找到他，我隻好在家裡等。我一動不動地等了他好久好久，久到我身上都開始結蛛網，還是沒有等到他推開門，說：『R7，我回來啦。』
「我終於有點相信朱莉和羅伊的話了。他要離開我，卻連一句再見都不肯和我講，因為我隻是個工具，工具隻要丟了就好了，不需要道別的，對嗎？
「你知道什麼是思念嗎？思念就是，時間的尺度無限膨脹，一秒鍾也像一個世紀那樣漫長。」
我是個沒有心的小機器人。
可是，完了，我在為身上結蛛網的 R7 心痛。
沉默在和我和諾亞之間無盡地蔓延。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諾亞突然問我：「小機器人，你怎麼不說『歡迎光臨』了？」
我看著他含笑的眼神，心裡一咯噔——對對對，我知道我沒有心，就是一種修辭嘛——轉身就跑。
這個仿生人真的越來越狡猾了！
他肯定早就已經識破我了，故意在這跟我走懷柔政策呢！
我一蹦一蹦地下了幾級臺階，底下的滾輪轉得飛快。
可小小的金屬機器人怎麼能跑得過諾亞的大長腿？
我急得滾輪都快要和地面摩擦出火星子，再次丟臉地在他面前側翻過去。
他蹲下身，將我扶起，一把摟進懷裡。
天吶，多麼詭異的畫面！
最高指揮官大人居然當街強搶一隻零件都快要生鏽的小機器人！
「闕嵐，我知道是你。」
諾亞的能源核心如同心髒般劇烈地搏動，叫出我的名字時，他的聲音哽咽了。
我原本正揮舞著自己的金屬手臂，試圖將自己從他的懷抱中掙扎出來。
可他的哭腔讓我產生了莫名的罪惡感。
最終，我悶悶地說：「……你不要把眼淚滴在我身上，我會生鏽。」
「對不起。」
諾亞立刻放開我，小心翼翼地問：「那你要跟我回去嗎？」
可惡。
他的眼睛紅紅的，還衝我眨巴眨巴，肯定是故意要我可憐他。
我垂下視線，前前後後地滾著自己的小滾輪，沉默以對。
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那個程序的確被清除了，可是，闕嵐, 我愛你，這件事從來就和程序沒有關系。
「我依然想念你，牽掛你，依然因為你不在身邊而感到痛苦，假如你堅持認為這些是假的，那你起碼要找到一個證據來反駁我。」
這樣的話若放在從前, 我是決計不會相信的。
但是, 安娜的能源核心曾在我的身體裡為我續了十多年的命。
我再也無法自以為是地堅持「仿生人不懂感情」。
「你要怎樣才會信我？」
見我始終不開口, 諾亞著急地捧住我的金屬腦袋。
「我知道, 以前都是我錯了，是我總以為你連一點點的感情也不肯施舍給我, 所以對你做了很多偏激的事情，我向你道歉——」
「說得好像我現在就願意施舍給你似的。」我終於忍不住嘀咕。
原想保持一些姿態, 誰知諾亞順著杆就往上爬。
「是。」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彈殼, 「這就是你對我的施舍。」
「這顆子彈曾經同時貫穿你的心髒和我的胸膛，它能夠證明你對我的感情。闕嵐，我知道你愛我。」
真是好一記直球啊。
讓我避無可避, 逃無可逃。
我要是還是個人的話, 說不定就被他說得臉紅了。
我想了想，說：「你以後不會再發瘋要關著我了吧？」
「當然不會。」
於是我嚴肅地把我短短的機械手臂放進了他的手心。
「行吧, 那咱倆就試一試。」
諾亞雙眼一亮，又不是很確定的樣子：「真的嗎？沒有別的要求了嗎？你需要懲罰我過去做的錯事嗎？我都可以的。」
我搖頭, 快要生鏽的關節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算了。
畢竟我也做過讓他傷心的事情。
大家虧欠來虧欠去，姑且算個功過相抵吧。
如果這顆子彈真的可以給過去畫個句號。
那麼從此刻算起, 接下來的一切都是關於我們的新篇章。
25
半年後, 我從一段漫長的沉睡中醒來, 終於又變成了闕嵐。
諾亞為我定制了一副和從前的闕嵐一模一樣的身體, 我現在和他一樣, 是仿生人了。
再見到自己的感覺真好, 擁有靈活四肢的感覺更好。
「諾亞！你快看我！我又可以蹦蹦跳跳了！」
我興奮地往諾亞身上一蹦, 雙腿順勢纏住他, 整個人像樹袋熊一樣掛在他的身上。
諾亞有點無奈地說：「知道了, 你已經手舞足蹈一個小時了。」
「嘿嘿嘿, 還有, 終於又可以親你。」
我捧住他的臉，低頭吻下去。
回到臥室，我熟門熟路地摸出之前諾亞差一點就要用在我身上的手銬，將他的手銬在了床頭。
從他的額頭開始，一寸一寸地往下吻。
諾亞的喘息逐漸變得明顯，一直晃動自己的手腕試圖掙脫，帶來清靈的一陣脆響。
「闕嵐……」他喊我的名字, 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像在哀求一樣。
我喜歡他這個樣子，我趴伏回他的身上，用手指輕輕摩挲他的嘴唇。他想要張嘴咬我，我都抽開手不讓他碰到。
「指揮官大人, 現在該是我不讓你跑掉了吧。」
諾亞的喉結滾動一下。
我笑著吻了吻他, 他的兩隻手還在掙扎。
「闕嵐，」他喘息說，「脫掉衣服, 讓我摸摸你。」
我學著他第一次把我按在他辦公桌上時的口吻，微微一笑。
「親愛的指揮官大人，沒這個必要。」
本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