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6
史書載,始元二十二年,初春,鎮遠侯謝濯帶兵大破羌戎。
在這一戰中,趙府大小姐趙木槿隨軍出徵,戰功赫赫,升牙將,又升副將。
人人皆說,繼謝老夫人後,我朝終於又出現了一位不讓須眉的巾幗英雄。
戰役大捷,羌戎敗退後,京城中亦發生了大事——
皇帝駕崩,太後扶三歲的小太子上位,成為太皇太後,垂簾聽政。
太皇太後聽聞了我的功勞,特意派御史來到青州,要我入京嘉賞。
趙府大擺筵席,款待御史。
是的,在我立下戰功後,趙府開始以我這個女兒為榮。
趙刺史和趙夫人滿臉笑容地將我接進趙府,就好像過去的一切從未發生過。
甚至連趙爍也討好地待在我身邊,時不時地用各種狗屁不通的詩文來贊頌我的戰功。
我問他:「趙清清呢?」
趙爍笑容一滯,但立刻調整好神色:「清清現在嫁進齊王府為妃,與齊王舉案齊眉,十分恩愛。」
我了然。
趙清清玩火自焚,把自己賠了進去。
而立功歸來的我,反而成了趙府最大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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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夫人拉著我流淚:「你能平安歸來,娘就放心了,沙場上刀劍無眼,娘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
我不說話。
我的確平安地歸來了。
但我的許多兄弟都死在了沙場上,馬革裹屍。
他們中有許多人不必死的。
如果我們的武器能再好一點,我們的炮火能再充足一點。
甚至哪怕是平日裡的伙食再好些,軍營裡的醫藥再充分些。
可過去漫長的十幾年裡,我們沒有錢。
謝濯一直拿自己的錢貼補軍餉,但到底是不夠。
我環視著趙府,青州是苦寒之地,這裡卻亭臺樓閣、小橋流水,宛如江南。
據說打造園林的石頭,都是從太湖上一塊塊斥巨資運過來的。
旁邊,下人在報晚上招待御史的菜單:「黃焖魚翅、爆炒鳳舌、櫻桃肉、佛跳牆……」
趙家人圍在我身邊,殷勤地告訴我這些食材有多麼珍惜,他們為了我的接風宴花了多大心思準備。
而我隻是摸了摸自己的戰衣。
那腰間又多了許多個兄弟的編號。
我說:「準備好了就開席吧,是時候見見御史大人了。」
7
當晚,宴席如期開始。
我和御史坐在上座,一道道精致的菜餚如流水般地呈上。
大堂內更有絲竹歌舞,穿著輕紗長裙的侍女們翩翩起舞,水袖上金線浮動,好似波光。
我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杯中的酒。
每喝一杯,我就在心裡念一個逝去兄弟的名字。
等我念完了所有兄弟的名字,絲竹聲也恰逢一曲終了,舞姬們盈盈謝幕。
我將壺裡所有的酒潑灑在地上,祭奠每個陣亡的英靈。
然後起身鼓掌。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我朗聲道。
就如利劍突然劃破了歌舞升平,室內驟然安靜下來。
樂師們面面相覷,舞姬們倉皇地退下。
趙夫人站了起來:「木槿,你醉了。」
我搖頭,眼神清明:「不,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御史大人,你從京城而來,卑職想問,京城中每年撥給青州的軍費有多少?」
御史道:「之前是一萬五千兩,去年升至一萬七千兩。」
我點頭:「一萬七千兩。
「一萬七千兩雪花紋銀,可玄甲營的戰士們還是吃不飽,穿不暖。
「試問這銀子究竟花到何處去了呢?」
我笑著指了指四周:「看看這金碧輝煌的刺史府,看看這屋內陳列的珠寶玉器,看看這豪奢至極的宴席——御史大人,你有答案了嗎?」
寂靜。
漫長的寂靜。
趙刺史站了起來,他用發抖的手指著我:「趙木槿,你瘋了!你在說什麼?!」
「我在揭露趙家貪汙!」我用比他更大的聲音回應。
隨著三聲擊掌,躲在暗處的小桃抱著一摞厚厚的賬本走出,來到我身邊。
我舉起賬本:「這是趙府全年的開銷,趙大人一年的俸祿是多少?趙夫人娘家的田莊鋪子收成是多少?這些銀子加起來,頂多支撐這龐大開銷的三分之一,那麼試問,剩下三分之二的錢是哪來的?
「是軍費,是吸著無數戰士的血得來的銀子,在我們沙場灑血試圖保衛疆土時,朝廷中卻有一個個這樣的蛀蟲在腐蝕著棟梁!」
御史看著我。
他沉默許久,說:「趙將軍,你想過嗎?如若貪汙之罪坐實,趙府或許會被誅九族。
「這九族之中,也有你。」
我笑了。
「御史大人有家人嗎?」
御史沉默片刻:「自是有的,我有父母兄長,也有妻子和三個孩子。」
「如果如今他們遇到危險,就要死去,而御史大人這一命可以換他們所有人的命,御史大人願意嗎?」
御史低聲道:「願意。」
我輕聲地笑道:「我也願意。」
玄甲營才是我的家。
從趙府刮一些油水給軍營,是治標不治本的。
若貪官汙吏還在,戰士們將永遠受苦。
若我一人流血,能換我真正的家人們安康,我心甘情願。
御史深深地看著我。
他懂了。
他拿出太皇太後的令牌,打算行使御史的權力。
然而就在同一刻,趙大人站了起來,隨著一聲令下,趙府的家將全都圍了過來。
他們手持弓弩,對準站在中央的我和御史。
御史震驚。
「趙東至,你究竟貪了多少……
「才會讓你想要直接誅殺朝廷御史和功臣,來實現滅口?!」
趙刺史陰沉道:「大人,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身邊的逆子如此不孝,牽連了你。」
他一揮手,家將們抬起弓弩,準備發射。
然而下一瞬,外面響起鐵蹄踏碎地面的轟響。
下人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不好了,是、是玄甲營……」
我對驚慌未定的御史笑了笑:「我早料到趙東至或許會狗急跳牆,因此提前讓玄甲營守在外面。」
話音未落,一身墨袍的少年將軍已經持劍而入。
他望著我。
我望著他。
半晌,我帶著淚花笑了起來。
「謝濯,我要去京城啦。
「如果我沒回來,你要照顧好我的小木猴。」
8
建昭二年春,以青州趙家為始,一場流血的變革在朝堂內發生。
無數貪官汙吏被抓,有些掉了烏紗帽,有些掉了腦袋。
趙家果然被牽連九族。
而我身為趙刺史與趙夫人的親女兒,自然首當其衝。
玄甲營寫血書為我求情。
謝濯親自入宮,一生傲骨的將軍在宮外長跪了十個時辰,大雪落滿鐵甲。
最後,太皇太後牽著小皇帝的手走了出來。
她垂眸問謝濯:「你為你的兵求情, 還是為你的心上人求情?」
謝濯沉吟。
他說:「微臣與趙木槿,相識十二載有餘。
「五年前的雪河嶺一戰,微臣重傷昏迷,是趙木槿把臣從雪地裡背了出來。
「她也受了傷, 血從我們各自的傷口流出來, 滴在雪裡, 融到一處。
「她怕我睡著,於是就讓我跟她一起唱歌。」
謝濯低低地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歌聲回蕩在寂靜的宮牆內。
太皇太後突然笑了。
她說:「玉兒也愛唱這首歌,你和你母親,還真是像。」
玉兒是謝老夫人的閨名。
「我這妹妹養出了一個極好的孩子。
「這個極好的孩子在二十年後成了將軍,為我朝帶出了一群極好的兵。」
太皇太後朗聲道:「徵戰沙場, 守衛疆土,肅清朝野,嚴懲貪官,是為忠。
「以玄甲營為家,寧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為家人謀福,是為孝。
「趙木槿忠孝兩全,何罪之有,當賞!」
有言官出列,紛紛進言:
「太皇太後三思,這不合規矩。」
太皇太後搖頭:「人治天下,而非規矩治天下。」
就這樣, 我被赦無罪, 令重回玄甲營,為謝濯副將,守衛青州。
9
後來, 又發生了許多事。
趙大人和趙爍被斬, 趙夫人入了奴籍。
趙清清在齊王府久病纏身, 聽聞噩耗, 吐血而亡。
謝濯將這些消息帶給了我。
在邊塞無垠的雪地裡,我們都沒有說話, 就那麼並肩坐著,一起靜靜地望了望月亮。
他知道我在沙場以自己的命換他的命。
他這樣一說,原本抱著我哭泣的趙夫人也像是被提醒了,立刻松開我,上前攬住嬌弱少女的肩:「清清,你莫怕,就算找到了姐姐,娘親也不會不要你。」
「□-」但我們都沒有說話。
十二年並肩作戰,一個眼神, 一個動作,我們便早已心領神會。
於是當真正地需要開口說些什麼時,我們都顯得笨拙。
良久, 謝濯輕聲道:「那個小木猴有些舊了,你可以再刻個新的嗎?」
我笑了。
「好啊, 這一次, 我會刻得好一些。」
10
遠處, 軍營的炊火嫋嫋升起。
劉秀才的媳婦抱著女兒來探望他了,那個雪團似的小女孩摟著吳二郎叫二叔,吳二郎高興地把她頂在脖子上四處晃。
一個不留神就撞到了裴大慶身上, 裴大慶身旁的女子笑著掏出飴糖給小女孩,她正是等了裴大慶多年的那位心上人,如今她已經是裴大慶的妻子了。
孟冬瓜舉著兵法書跑過來,想找謝濯請教問題, 被餘小虎帶著幾個兄弟一把攔住,擠眉弄眼地示意他等會兒再去。
他們一起朝我和謝濯這邊看過來。
夕陽如海潮一般落下,每個人的笑容都被鍍上最溫暖的顏色。
11
我們從不需要對彼此說愛。
因為愛已在天地之間。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