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就這樣,出現在宴席上時,我上穿深衣,下穿小口褲,腿上裹著行纏。
趙清清正與一群世家貴女闲聊,一轉頭望見了我,立刻「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其他貴女順著她的目光望向我,也紛紛地笑起來。
「清清,這就是你姐姐嗎?」
「她這穿著打扮,好像個鄉下泥腿子。」
「是啊,我家就算是粗使的奴婢,都比她顯得矜貴。」
「清清,不是我多嘴,你這位姐姐打扮成這樣出現在宴席上,真是把趙府的臉都丟盡了。」
趙清清面帶微笑,一言不發地聽著這些貴女對我的嘲諷。
等聽夠了,她才欣欣然地走到我面前,高傲道:「姐姐,你也聽見了,並非我有意刁難,而是大家都覺得你失禮。
「我身為趙府小姐,必須維護趙家的顏面。
「你這一身衣服丟人至極,毫無世家貴女該有的禮數,趕緊離開宴席。」
我用兵痞子吊兒郎當的微笑回應她,趙清清被我打量得發毛,愈發生氣:「你瞧什麼?」
「沒瞧什麼。」我指指耳朵,「你這位趙府冒牌貨說起話來,就跟你的身份一樣名不正言不順,聲音也像蚊子哼哼,我根本沒聽清。」
趙清清被我戳中了最深的痛處,她大聲道:
「我說你這衣服丟人至極!不配前來參宴!趕緊離開!」
這一聲連前廳的人也聽到了,趙夫人和其餘幾位年長的夫人匆匆地趕來:「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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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清清扁了扁嘴,又是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母親,姐姐失了禮數,我叫她回去她又不回去……」
她話音未落,我已經後退一步,單膝跪下。
趙清清愣住了。
她不明白我在幹什麼。
世家貴女是不會行這個禮的。
會行這個禮的是玄甲營的士兵。
我朗聲地開口:「不是我不願走,而是實在無法苟同清清姑娘的話。
「方才清清姑娘的話大家都聽見了,她說我這麼穿丟人至極——但姑娘可知,這身衣服是什麼?」
這話一出,包括趙夫人在內,在場所有年紀大的人臉色全都蒼白起來。
趙夫人訕笑著,試圖打圓場:「好好的生辰宴,木槿你跪著做什麼,小廚房裡有新做的慄子酥,清清快帶你姐姐去嘗嘗……」
我根本不吃她轉移話題的這一套,直接打斷了她。
「此衣是先帝欽賜給玄甲營的戰服。」
我朗聲道。
趙清清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方才所有笑話我的貴女,也全都神情凝固、呆若木雞。
「當時玄甲營在鎖河一戰大勝敵兵,急行三千裡,護送先帝回朝。
「先帝夜登城樓,感念無數將士的亡靈,為作悼念,他親自與司衣局的能工巧匠商量圖紙,為玄甲營設計了新的戰服。
「此衣輕便保暖,防塵防泥,其貌不揚,易於隱匿,每個人的胸口處都繡有編號,如果同伴犧牲,我們就會將他的編號裁下來,縫在自己身上。」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我的腰上,那裡縫著一溜的編號,每個都代表著一個戰死沙場的玄甲營士兵。
「我練武多年,通過層層選拔,才成功地進入玄甲營,獲得了這樣一件戰衣。因此清清姑娘說它丟人至極,我實在不能苟同。」
我話音未落,趙清清已經渾身軟倒,直接摔在了地上。
這片刻的工夫裡,已有下人去稟告趙刺史,不多時趙刺史和趙爍便匆匆地趕來,年輕的女眷們紛紛退到屏風後回避。
趙爍扶起趙清清,看著她滿頭的冷汗,忍不住又心疼又生氣,他朝我望來:「趙木槿,你又刁難清清……」
他還未說完便被趙刺史打斷了:「逆子,閉嘴!」
趙爍是個紈绔公子哥兒,趙刺史卻是官場上混跡多年的人,他深吸一口氣,向我緩緩道:「清清這丫頭出言無狀,爹一定好好地罰她。」
趙夫人絞著帕子,在旁邊幫腔:「是啊木槿,清清她也不是有心的,你就原諒了她這一次吧,我們事後一定好好地管教她。」
他們還想再說,人群中卻突然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如何罰?又如何管教?」
隻見屏風後走出一位年老的貴婦人,她滿頭銀發,拄著拐杖,一雙鳳目不怒自威。
我清晰地看到,趙刺史和趙夫人哆嗦了一下。
這位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本次生辰宴上最重要的貴客,謝老夫人。
謝老夫人是當今太後的親妹妹,出身極其高貴,自幼不愛紅裝愛武裝,年輕時是名驍勇善戰的女將,一對雙槍使得出神入化。
後來她嫁給鎮遠侯,育有四子,早年間丈夫和三個兒子悉數戰死,她一人將最後的遺腹子撫養長大。
這個遺腹子就是我們玄甲營的現任主將,謝濯將軍。
我知道,趙大人和趙夫人一直想跟謝家攀親戚,這次生辰宴他們好不容易請來了謝老夫人,就是想讓趙清清先在謝老夫人面前混個臉熟,以後再借機提出為趙清清和謝濯許配婚事。
趙清清無論美貌還是才情都十分出眾,他們有信心在謝老夫人面前博得一個極佳的初印象。
然而,此刻謝老夫人垂眸看著趙清清,臉上隻有冷漠。
「按理說,怎樣管教孩子是趙大人的家事,老身不該插手。
「但玄甲營是我那亡夫的心血,趙二姑娘如今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出言無狀,老身很難坐視不理——所以多嘴問一句,趙大人打算如何罰?」
趙刺史摸著胡子,良久才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低聲道:「按照家法,杖責三十。」
他話音未落,趙清清就跌坐在了地上。
趙夫人立刻哭開了:「官人,清清她身嬌體弱,龍頭拐杖那麼重,往她身上招呼三十下,那不是要她的命嗎!」
趙爍也立刻跪下求情:「父親!清清一個女孩兒家,如何能承受這樣的苦楚!」
他一邊為趙清清求情,還一邊不忘憤怒地瞪向我,就好像要打趙清清的人是我一樣。
我根本不和趙爍對視,隻是自顧自地挽了挽袖子。
這一挽不要緊,大片大片的傷疤露了出來。
有刀砍的,有劍刺的,有炮火燎的,新傷疊著舊傷,看上去無比觸目驚心。
周圍那些養尊處優的女眷紛紛嚇得捂住眼睛,根本不敢看。
隻有久經沙場的謝老夫人注視著我的傷疤,長嘆了口氣。
一切已經盡在不言中——同是女子,我受得了這麼多傷,趙清清難道被打幾下都不行?
「趙大人初來青州,新官上任三把火。」謝老夫人淡淡道,「青州乃兵家重地,玄甲營世代鎮守在此,老身隻提醒一句——別寒了將士們的心。」
趙刺史咬了咬牙:「來人,請出家法,給我打!」
廳內一片紛亂,各種聲音響成一片。
拐杖打在肉體上,發出沉悶的鈍響。
趙清清起初在慘叫,後來便昏了過去。
趙夫人在大哭。
趙爍在罵著什麼,後來被趙刺史一巴掌打得不吭聲了。
我無意再看這場鬧劇般的生辰宴,轉頭望向窗外。
後來,趙刺史叫人把暈過去的趙清清抬回去,自己拉著趙夫人來到謝老夫人面前,敬了一盅茶。
「老夫人,這次確實是清清做錯了,但她其實是個再單純良善不過的女孩子,還請夫人原諒她這次無心之失。」
謝老夫人淡淡道:「令愛想求原諒,也該是去向身為玄甲營將士的木槿姑娘求,來找老身做什麼?」
趙夫人賠笑:「清清和木槿是姐妹,姐妹之間哪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木槿入了趙府之後,都是清清在照顧她呢。」
謝老夫人面無表情地點頭:「但願如此。」
趙刺史和趙夫人又是一通說好話,還將趙清清做的女紅送給謝老夫人:「自古美人慕英雄,我家清清一直聽聞謝濯將軍的事跡,特意繡了汗巾和帕子,送給謝老夫人和謝將軍。」
等殷勤討好地送走了謝老夫人,趙刺史和趙夫人回身看到我,臉色終於冷了下來。
趙刺史恨恨道:「我趙家竟然出了如此不孝的女兒,把親生父親當眾架在火上烤!」
趙夫人垂淚頓足:「原本清清和謝小將軍的婚事十拿九穩,如今倒好,未來的婆家若是因著今天的事對清清產生了壞印象,你這做姐姐的一輩子對不起清清!」
剛剛把趙清清送到後院的趙爍也回來了,此刻沒有旁人,他終於能破口大罵:「你就是個災星!要是清清是我的親妹妹就好了!」
這句話立刻牽動了趙刺史和趙夫人的愁腸,趙刺史深深地嘆氣,趙夫人則「嗚嗚」地哭了起來。
顯然,他們都覺得,趙清清這樣乖巧溫柔的女子才該是趙家的親生女兒,我這種混世魔王實在是他們的劫數。
當晚,我被罰了禁足,之後隻能待在自己的院子裡,不能再去任何公眾場合。
小桃氣得跺腳:「原以為我那親爹把我賣給人牙子就已經很過分了,現在看來,我爹至少知道自己壞,不像這群道貌岸然的!」
我憐憫地看著她。
她是個實心眼的,不招主子們的喜歡,否則也不至於被發配過來伺候我。
這府裡也隻有她對我好。
不過沒關系,府外有許多人惦記著我。
那晚月色很好,飛鴿送來了兄弟們寫給我的信。
他們說:
【木頭,豬收到了,雞也收到了,我們跟將軍說這都是你送來的,將軍讓我們問你在趙府是否安好。
我們問他為什麼不自己問,他就轉頭走掉了,真是奇怪。
對了,你走後,原本不愛說話的將軍變得更不愛說話了,還總拿著你送他的小木猴發呆。】
……我很崩潰。
其實剛入營那幾年我暗戀過謝濯,雕了個他的小像。
結果被他檢查軍務時搜了出來。
他問我:「這是什麼?」
我不敢看他,低著頭胡亂道:「猴子。」
好在我雕刻技術很差,謝濯端詳了那個小像一會兒,相信了。
我以為他早把這東西扔了,沒想到竟然一直留著。
我突然感性了,拿過紙筆寫回信。
【跟將軍說,我想回去,我想大家。】
謝濯在第二日親手給我回了信。
他說:【木頭,多少人想當趙府的小姐當不上,天爺給了你這份運氣,你就好好地接著它。】
我看懂了。
謝濯不讓我回去。
我是個士兵,將軍的命令我不能拒絕。
我隻能燒掉信,然後望向外面的夜空。
趙府很美,但趙府的月色並沒有軍營中明亮。
4
生辰宴後,我和趙家人原本就淡漠的親情愈發蕩然無存。
趙刺史原本隻是看不慣我,如今開始深深地厭惡我。
趙夫人起初還對身為親生骨肉的我抱有幾分期待,但如今她的天平已經徹底地倒向了跟她有著十七年母女情的趙清清。
至於趙爍,更是毫不掩飾對我的惡意,他叮囑了下人,克扣我的月銀,給我餿了的飯食,想盡一切法子折磨我,隻為了替他的好妹妹出氣。
但趙清清根本解不了氣。
她是真心地愛慕謝濯,生辰宴那一日她花了幾個時辰的時間隆重打扮,就是想好好地表現贏得老夫人的喜愛,結果被我搞了這一出,如今不管她怎麼獻殷勤,謝老夫人的回應都不鹹不淡。
甚至有一次,在趙夫人帶著趙清清前去拜訪,提出讓趙清清以後常來陪謝老夫人下棋解悶時,謝老夫人淡淡道:
「木槿姑娘最近怎麼樣了?如若她不忙,可以叫她來陪我。」
這對趙清清來說是極大的侮辱。
她一回府就把所有東西都摔了:
「我巴巴地做了這麼多精致點心,她嘗都不嘗,反而問起那個賤人!」
旁邊的丫鬟趕緊上前安撫:「謝老夫人不會無緣無故地這樣,定然是趙木槿私下討好了老夫人。」
趙清清像是被提醒了一般,她眉心一緊,眼中戾色頓顯:「那賤人也想嫁給謝將軍?」
她隨即又摔了茶盞:「她做夢!她那樣的粗人,給將軍做個馬前卒已經是她的福氣,難不成還想做將軍夫人!」
丫鬟憂心道:「那粗人肯定是不配的,隻是如今謝老夫人對她有好感,而且身份上她又確實是趙府大小姐……」
距離她們三尺的外牆上,我正用謝濯教我的輕功,以一個倒掛金鉤的方式貼在牆壁上。
當初在玄甲營我就是偵察斥候,負責潛入敵營探聽消息。
沒想到進了趙府,這本事竟然還能發揮作用。
一牆之隔,那丫鬟繼續幫趙清清分析:「老爺和夫人肯定都是喜歡二小姐,但若是謝老夫人那邊主動地提出讓趙木槿和謝將軍訂婚,老爺和夫人恐怕也不會拒絕。畢竟對老爺來說,無論哪個女兒嫁入謝家,他都能平步青雲……」
趙木槿狠狠地攥住帕子,幾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來。
「為什麼?」她低聲地喃喃,「原本唯一的趙府小姐是我,嫁給謝濯的人一定會是我,為什麼偏偏還要冒出一個她?」
「既然如此,就別怪我心狠了——當初祖母就是太心軟,沒能親手掐死她,留下了這個禍患,如今我絕不能犯相同的錯誤。」
我幽幽地掛在牆上,聽著趙木槿和她的心腹丫鬟商量著計劃。
不錯,她有她的計劃,那我也有我的。
飛身潛入夜色,我抬頭望了眼天空。
月亮馬上就要圓了。
5
半個月後,遠在京城的齊王府突然來了媒人。
原來齊王看到了一幅趙清清的畫像,驚豔於她的美麗姿容,於是上門提親,希望娶趙清清為王妃。
得知消息後,趙清清當場哭得暈了過去,隨即一病不起。
原因無他,齊王是當今皇上的親皇叔,如今已是六旬高齡。
年紀大不說,他還荒淫暴虐,以在房事上折磨女子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