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會兒,倒想起我娘來了。
多可笑啊。
我走到他的榻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恍然覺得有些唏噓。
從前,都是他這樣看著我,用一個父親的威嚴來控制我。那時,我是多麼渴望,他能施舍我一點少得可憐的父愛。
我俯下身同他講話,我希望他聽得清清楚楚:「我來看你,不是因為我是你女兒。而是因為,我在朝為官,需要這份孝心,避免朝臣御史攻訐彈劾。」
「老盧大人,我是為了我自己。」
「不是為了你。」
言畢,我直起了身子,又看了看時辰。待的時辰,應該足以叫那些言官閉嘴了。
「再等半刻鍾,我的孝道也就算盡到頭了。」
陽春三月,兄長一身孝服而來,盧文風死了。
死在了風景最好的三月裡頭。
他最重名聲,卻也死於人言之下。
想來,也算死得其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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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了又是新的一年,新的女學選好了地方辦了起來,如今招生卻比從前容易些了,不少人家惦記著想讓女兒也像我這樣有出息,便也將女兒送到了我這裡。
我娘近來也忙得厲害,因著海寇犯境作亂,沿海一帶百姓常被騷擾,開了海禁,就連以往的互市都停了足兩年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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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忍無可忍,命工部督造戰船,兵部協辦。我娘便整個人都撲在了這件事兒上,時常到宮門下鑰了都沒完成手頭上的事兒,便直接宿在值房裡,第二日接著幹。
是以,我與我娘雖同朝為官,但有各自的事兒忙著連軸轉,已有數日僅僅碰個面,話都說不上兩句。
這日,部衙裡又傳來吵鬧之聲,幾個小吏拽著我就要去看熱鬧。
原是我娘同崔青青在爭執。
戰船一事事關將士性命,自然不能輕視,可工部隻顧著完成天子派下來的任務,想著早日建好又大又好的戰船交差了事。
可戰船的大小和船上將士數量其實存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人多,戰船恐承載不住。人少,戰船數量又容不下這麼多人。
趙奕看見我來,突然叫我:「盧大人,此事依你看,該當如何?」
這事兒歸根到底,還是差錢的事兒。
隻是戶部的堂官不願扯進這種事裡,推脫一番讓兵部和工部先打起來了。
於私,一個是我娘,一個是我手帕交,再一個是我自己任職的部衙。
於公,兵部關心兵將,工部操心戰船,戶部如今一文錢掰成兩半花仍是捉襟見肘。
到這節骨眼兒上,又點名要我答題,這趙家當真是沒有一個好人啊!
我以手扶額,朝趙奕行了一禮,道:「攝政王,下官覺得此事……此事……」
說著,我整個人便似不受控制一般往一側倒去,倒之前,我還看準了我娘的方向,跟她打了個眼色。
我娘反應敏捷,會意立馬驚呼:「昭寧!你怎麼暈倒了!定然是連日來操勞公事才會如此!」
戲也太過了。
但我這會兒不能有所反應,隻能半眯著眼,繼續往下倒。
另一側突然一股力道襲來,摟住我的胳膊,旋即,我被攬入一個清淺的懷抱,周身是極其熟悉的氣息。
我虛虛抬眼,正對上趙時衍那一副漆瞳,扣在我臂膀上的修長手指輕輕敲了兩下,我立刻暈得更徹底。
耳旁是趙奕看破我拙劣伎倆後的薄怒之聲:「盧大人身體不適,去請御醫。」
我隻覺得腳下一空,便被人懸抱半空,耳側是趙時衍不容置疑的嗓音:「去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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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東宮的榻上躺著,令我十分汗顏。
我甚至不敢動,生怕引起那位的注意。
見人散去,桌案前坐著的男人慢悠悠斟茶,不鹹不淡開口道:「你倒是學精了。」
我麻溜地從床上爬起來,給趙時衍敬茶賠罪:「殿下,非常之時,行非常之舉,下官此舉,實在是情非得已。」
寬大袍袖在我耳旁劃過帶過一股風,趙時衍骨節分明的手接過我捧上的茶盞,一字一頓,吩咐我:「起來、坐著、細說。」
「诶。」我即刻起身,在趙時衍旁邊坐下。
「殿下,下官不過是個從五品的員外郎,如今上頭打架,下官不暈也得暈啊。」
趙時衍眼皮懶懶抬起,似笑非笑看著我:「從前是誰,信誓旦旦,為國為民。這會兒倒是會甩手了。」
我趕忙道:「下官是有報國之心的,但下官的命也是命啊,總得先保住了小命,保住了官位,才能求為百姓謀福,為女子爭光。」
「殿下身居高位,自然不懂我們這些做小官的難處,上頭有尚書、侍郎大人們壓著,下頭主事們辦事兒又糊弄,實在是難啊。」
趙時衍屈指在桌子上叩了叩,才揚了眉眼,道:「今日之事,你有方略?」
我認栽,道:「確有一計。」
趙時衍道:「說。」
我道:「江南乃魚米之鄉,素來富庶,原本沿海開了通商互市,江南富商亦可從中謀利,國家稅賦也有所增加。」
「隻是海寇作亂,陛下海禁,江南少了一道進項,朝廷也因此少了一道稅收。」
「若是引江南富商募資籌建戰船,令沿海漁民全民皆兵,誅滅海寇,以此減少滋擾,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趙時衍問:「如何讓江南富商肯出這個錢,這戰船可不是隨隨便便千百兩銀子便可營造的。」
我道:「是。所以需得開海禁,還得給江南好處。」
「前三年免互市的稅務,四到五年加到原來的五成,往後每年加一成。」
「江南如果會算賬,自然會願意用營造戰船的銀兩,來買一個萬事無憂。」
「況且,商人重利,但心中也有家國。能為國分憂,博得美名之事,他們想來也不會拒絕。」
趙時衍道:「若是不給他們好處呢?」
我道:「殿下,人們常說,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可下官覺得,用之於民,方才能取之於民。」
「商人經商,隻要不是不義之財,並沒有巧取豪奪的道理,否則,往後誰還願意行商呢?」
趙時衍輕輕「嗯」了聲,似有些驚詫地看著我,眼神中俱是滿意,他道,「你既有此良策方略,為何剛剛不說?」
我謹慎道:「此乃國策,下官一個從五品小官當真提出來,又有幾個人會認真聽認真思量?」
「總歸得是個有分量的人說出來,才能叫內閣各部肯沉下心思聽一聽。」
趙時衍道:「這樣的方略並非急智,不是一日兩日就能想出來的。」
我點頭,道:「摘星樓流民入京那會兒,就有從沿海來的漁民,那時候海禁已有數月,他們生計難以維持,錢糧稅負卻沒有減少,不得離鄉背井,流亡京中。下官也是那時才知他們的疾苦,想幫一幫他們。」
「隻是要陛下下定決心開海禁,並非一朝一夕的事情。」
「若不是被逼到絕路上,陛下怕是不會讓步。」
趙時衍道:「有此良策,或可名垂千古,你當真視名利為浮雲,願將這功勞讓與旁人。」
我看向趙時衍,認真道:「下官以為,君子行事,論跡不論心。隻要能為天下百姓好,無論青史流芳的人是誰,於下官而言,並無不同。」
「你能這麼想,當真是長進不少。」趙時衍又道,「隻是你所圖乃是升官,若是放棄這次機會,不知道又要等多久。」
我望著趙時衍一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下官相信,不久的將來,下官一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趙時衍沉聲道:「那此事便交給我,我找人去辦。」
我起身,朝著趙時衍深深一揖:「下官代沿海百姓謝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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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兩日,便有朝臣在朝堂上提出開海禁的建議,此舉正合天子心意,遂下旨立刻督辦。
戶部尚書李元啟與我闲話:「盧員外郎,是太子殿下的人?」
我為他遞過一杯茶,道:「能與尚書大人為同一個主子效力,是下官的福氣。」
李元啟看了看手中的茶盞,默了默,一飲而盡,道:「開海禁一事事關重大,你可要好好做。」
此話,便是徹底信我,要對我委以重任了。
他頓了頓,道:「另外,眼下五品郎中有個缺,改日,本官報了吏部,由你頂上。」
「不要叫殿下和本官失望。」
我謝過李元啟,懸著的心方才放下,此番這個「投名狀」送得倒是值得。
即便太子殿下看重於我,朝堂之內,多幾個靠山,總歸是沒有什麼壞處的。
此後數年,我在公事上矜矜業業,上敬長官,下憂黎民,為朝廷做了不少實事,升遷一事雖算不得多快,倒也不算慢。
女學又多開了數間,從女學裡走出去的女子,能經商,能論武,也可以科舉做官。
倒是崔青青,卻在風頭正盛之時,辭了官。
她的官運一貫來比我順暢,不過五年就已經做到了工部右侍郎的位置,是多少女子求而不得的坦途,可她卻輕易辭了官。
因為,她嫁人了。嫁的正是攝政王趙奕。
她甚至揚言:「我都要嫁人了,還做什麼女官?往後我就是王妃了,靠著攝政王的名號,我能做的事兒,可不比當女官少!」
因著她欽定太子妃的身份,此事鬧得很大,到底是駁了天子的顏面,最後,又是靠著王嘉儀,才將此事平息壓了下來。
趙時衍對此沒有多說什麼,隻是天子心憂,想要做出補償,提及為他大選太子妃一事,卻被他婉拒了。
街頭巷尾不由咂摸出一股子愛而不得的意味來。
我隻看人眼色行事,不正面提及此事,倒是帶著趙時衍在東西市裡頭亂逛,多吃了幾次好的。權當是我這個做下屬的討好安慰頂頭上司了。
而我與崔青青終是走向了截然不同的兩條路,年少時的深厚情誼,到此時,也剩不了幾分了,她隻輕笑地看著我:「盧昭寧,你搞清楚,太子妃這個位子是我自己不要的。往後,你當真做了太子妃,那也是撿我剩下的。」
我隻覺得莫名,正色嚴肅道:「我與殿下是君臣之義,和男女情愛沒有半分關系。」
崔青青:「盧昭寧,我不做官了。你滿意了?往後的路,盧大人可要小心腳下呀。」
我真是失望至極,她像一個永遠無法說動,永遠無法共情的木頭人,我問她:「朝堂之上,四海之內,八方之中,那麼多男子身居高位,你為什麼兩眼隻能看得到我?」
「青青,女子本可以有更廣闊的天地的。你為何偏偏要將路子走得這樣窄?」
可我知道,我得不到她的回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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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青青嫁人,風光無限。
先是趙奕斥資為她造了一座新的宅院,亭臺樓閣,水榭長廊,所費之巨多達三百萬兩,竟是一州一年的稅收。
崔青青做了小嬌妻,趙奕也有足三個月未上朝,與崔青青在金屋纏綿。據說他們的目標是三年抱倆,生他十個八個。
再後來,王府裡有零零散散的消息傳出來,說崔青青整治後宅,但凡模樣生得好一些的婢女,她總是想辦法趕出府或是磋磨發賣。
直到我娘帶人去查封汴河上官員狎妓的遊船畫舫時,帶回來一個小姑娘。
我娘怒氣衝衝:「人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不過是做分內事,給趙奕鋪床,被崔青青看見,就說她賤人勾引自己的男人。竟被她發賣到青樓去了。她是不是瘋了?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用這種腌臜手段折磨人,真不是個東西。」
我隻問那個小姑娘:「你若想回家,我給你些銀子。可你若不想一輩子就這麼過了,我送你去女學,往後,靠你自己,來掙一個前程。」
喬若敏直愣愣地就給我跪下了:「大人,我隻有寡母一個,我想要保護我娘不被族裡的男人欺負。」
「大人,我願意去女學,闲時我也能為大人做婢女家僕。大人,我定不會叫你失望,也決計不會叫你賠本的!」
我扶她起來,依言幫了她。
崔青青之外,倒是還有個老熟人叫我覺得意外,是張文鳶。
張文鳶亦做了女官,在刑部任職,成了個叫男人都懼怕的酷吏。
她與我在宮道上相遇,隻道:「那日,我陪著蘭衣在神武門外跪著,你卻一身官服,從容不迫地那扇門裡走了出來。」
「那時候我就在想,總有一日,我也可以,不需要跪著,隻是站著,就能在這宮禁中行走。」
我幹澀誇她,道:「張大人,好骨氣。」
張文鳶道:「我還有些私房錢,都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