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程菲就走前趙逸文身後,近到跟前,她視線下意識在小少年身上打量。
小少年看起來還不滿十歲,幹瘦而黝黑,大概是因為他太瘦臉盤子又小,五官的佔比在整張臉上稍顯失調,尤其一雙眼睛,出離地大,此刻正以一種局促而怯懦的目光望著程菲他們。
“傻愣著幹什麼。”趙逸文輕輕拍了下小少年的肩膀,輕聲提醒,“說哥哥姐姐好呀。”
被喚作岑狗娃的小少年回過神,腦袋低下去,很小聲地說了句:“哥哥姐姐好。”
趙逸文怕程菲等人對狗娃印象不好,趕緊笑著解釋:“這孩子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多人,估計是緊張,他平時很懂禮貌的。”
程菲點了下頭,目光掃過腳下堆了一地的綠色藤草和生鏽的鈍铡刀,這才反應過來小少年剛才在切豬草。
“你好狗娃。”程菲蹲下身子,聲音輕而柔,帶著點困惑地說,“我看你家好像也沒養豬,你切這麼多豬草幹什麼呀?”
小少年頭還是埋得低低的,用左手摳著右手的倒繭,十根手指髒兮兮的,指甲縫裡全是藤草殘留的綠色汁水。
他用極細小的音量道:“我幫四嬢弄的。多弄點兒,晚上可以克她屋頭吃飯。”
見程菲目露惑色,趙逸文便低聲道:“就是隔壁的鄰居。”
程菲之後又跟狗娃聊了會兒。
得知,“狗娃”隻是這個小少年的乳名,他全名叫岑天天,實際年齡也並不是程菲以為的八九歲,而是十三,隻是因為家裡條件太過艱苦,每天食不果腹,嚴重營養不良,所以看上去才比同齡人矮小。
考察團一行人帶來了不少慰問品,簡單向岑天天了解了一下他的近況後,又一起進了裡屋,看望岑天天偏癱在床的外婆。
張書記等人和外婆聊了起來。
程菲在旁邊認真地聽,半途手機鈴響,見是徐霞曼打來的電話,便隻身一人走出去,到院子裡接。
跟徐總說完目前的情況,程菲將電話掛斷,轉身正準備進屋,忽然聽見一陣人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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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眸光微閃,壓輕步子走到磚房的牆角,悄然探出半顆腦袋。
隻見前院荒廢的雞圈旁站著兩道人影,一高一矮,是一個冷峻頹痞的男人和一個瘦小無依的少年。
男人斜靠著石欄圍牆,站姿懶散,用很隨意地口吻問少年:“看你作業本上的算數題做得還不錯,幾年級輟學的?”
少年很怕他,眼神不敢對視,彎著腰拿一個大竹笤帚掃地,小聲說:“四年級之後就沒上了,得照顧外婆。”
男人抬了抬下巴:“屋裡那些人怎麼說。”
少年哽了下,悶聲悶氣地大:“村裡知道我家困難,每個月除了低保之外還會給額外300塊錢的補助。可是這些錢,不夠請個護工。”
話音落地後,男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數秒後,他拿出一張名片,給少年遞過去。
少年愣了下,遲疑片刻,終於鼓起勇氣第一次抬起頭,望向眼前這個西裝筆挺的城裡大老板。
男人臉色很平淡,腕骨揚了下。
少年不敢違逆這個大人物,自卑自己手太髒,他使勁在衣服上把手蹭了好幾下,才抬起手接過那張幹淨不染纖塵的名片。
“小子。”男人語氣平靜,“知不知道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什麼?”
小少年思考了下,點頭:“知道,張書記和小趙主任都跟我說過,知識才能改變命運,我最重要的任務是念書。”
“是好好活著。”
“……”岑天天怔住。
“開局的牌是天給的,命中注定。”周清南半眯眼,遙望著遠處深藍色的穹隆,漫不經心道,“隻要活下來,就有資格談‘人定勝天’。”
在白楊村拜訪完預選家庭,回程已經是下午三點。
小趙主任跟張書記等人匯報工作去了,返程的第三輛公務車上,隻剩下程菲、周清南、安保小哥和一個負責開車的駕駛員。
車隊速度平穩,順順當當從白楊村駛向蘭貴縣城方向。
快上國道時,程菲他們這輛車的駕駛員忽感腹痛如絞,硬撐了幾分鍾實在無法,隻能在經過一個高粱地時將車停下。
安保小哥狐疑:“怎麼了?”
“估計是中午那道炒肥腸沒洗幹淨,疼死我了。”駕駛員捂著肚子罵罵咧咧。
頓了下,又轉過頭對程菲和周清南尷尬道:“不好意思啊周總,程助理,麻煩你們稍微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最多就六七分鍾!”
程菲見他疼得滿頭都是冷汗,連忙道:“快去吧。”
駕駛員推開車門,火急火燎地一頭鑽進高粱叢。
前面兩輛車沒有注意到後車的掉隊,徑自依照既定線路駛上國道,消失了蹤影。
午後的風徐徐吹拂,大片比人還高的高粱在風中搖曳,黃綠相間翻湧如浪,乍一瞧,壯觀得就像一片高粱葉織成的海,看不到盡頭。
程菲在車上等了會兒,想著怎麼都是等,幹脆也下了車,走到路邊找了個角度,拿手機拍風景照。
剛咔擦幾下,忽聞叮一聲。
“……”程菲身子微僵,聽出這是周清南那個金屬打火機的聲音。她轉過頭。
男人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後,眼簾微垂,拿打火機點了一根煙,吸一口,再呼出,薄唇間溢出的煙霧形成一個縹緲不實的圈。
那張英俊涼薄的臉隱在煙圈背後,也顯得虛虛實實,真容難辨。
隔著山野的風聲和高粱擺動的簌簌聲,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
沒一會兒,程菲先移開了視線,隻當沒看見他,注意力重新回到被手機屏框入的風景圖上。
周清南直勾勾盯著她,冷不丁出聲:“聊聊?”
程菲動作頓了下,看都不看他,語氣也有點硬邦邦的:“不好意思周總,我現在隻想拍點風景照回去發朋友圈,不想說話。”
聽見這話,周清南直接讓這妞氣笑了。
他面無表情,指尖下勁把煙頭碾得稀碎,上前幾步伸出手,直接一把就捏住了她纖細的手臂,無視姑娘震驚的眼神和慌張的低呼,二話不說,拽著人就把她拖進了一旁的漫天高粱海。
“周清南你幹什麼?”程菲被他這樣子嚇住,白皙的臉蛋一陣紅一陣白,慌張斥道,“放手!縣委的人就在旁邊,看到我們這樣拉拉扯扯像什麼話?”
“現在黑白兩道誰不知道你是我女人。”周清南語氣極低,“有什麼不像話。”
一聽他提這個,程菲瞬間就又想起他莫名其妙說他們是男女朋友的事,心裡五味雜陳,又憋屈又鬱悶,還夾雜一種無力抗爭世俗與命運的不甘,不禁掙扎得更加用力,幾乎快哭了:“你、你臭不要臉,誰是你女人?放開!”
周清南:“……”
聽出姑娘強忍的哭腔,嬌軟可憐又柔弱無助,周清南整個人瞬間像被摁下了暫停鍵。
中午吃飯的時候,這妮子不僅和趙逸文張書記他們有說有笑,跟梅景逍甚至都禮貌性地碰了下杯。再看看她怎麼對他的?
一句話不說,一個眼神不給,好像他這個大活人在她眼睛裡隻是團可有可無的空氣。
周清南自認是個情緒穩定的人。
今天他是真不爽,打心眼裡的不爽,嚴重到想動手揍人的那種不爽。
但是,一聽見她隱含哽咽的聲音,他的不爽就全沒了。
心軟得稀巴爛,隻剩下無措。
鉗住程菲胳膊的修長五指驟然一松。
她脫身,趕緊往後退半步,輕咬著唇瓣垂著頭,明明想哭,卻又倔強地不肯掉半顆淚。
須臾,聽見頭頂上方響起一個聲音,低柔微啞,輕得近乎小心翼翼,對她說:“對不起。”
“……”程菲微訝,掀起濃密的睫望向周清南。
她吸了吸鼻子,瞪著他問:“你終於知道我為什麼不高興了?”
周清南:“不知道。”
程菲:“……”
周清南注視著她,忽然一勾嘴角,露出個自嘲又無奈地笑:“隻是看不得你難過。”
“太他媽心疼了。”
第53章
六月不是高粱成熟的季節,這片高粱的頂部還沒結出紅豔豔的高粱穗,青綠泛黃的枝幹與枝葉繁密而茂盛,人在其中,猶如置身一個純天然的隱秘空間。
高粱地裡,程菲和周清南隔著半步遠的距離對望,眼神復雜難言,碰撞在一起,好幾秒,誰都沒有再說話。
有飛鳥從頭頂的天空振翅而過,留下幾聲清脆的鳥鳴。
也正是這幾聲鳥鳴,將程菲怔忡的思緒喚回。
她看著周清南,眉心不由自主便擰起一個結,心裡壓抑多日的情感和委屈終於控制不住般傾瀉而出,脫口道:“你都不知道我為什麼難過,你跟我說什麼對不起?心疼?你為什麼心疼我?”
周清南筆直不移地注視著程菲,眼睛濃沉沉的,薄唇緊抿,一時間沒有搭腔。
這姑娘的個性自幼便跳脫樂觀愛憎分明,平日裡嘻嘻哈哈,好像什麼事都不上心,鮮少在人前展露出這樣的一面。嚴肅,隱慍,倔強,這些問句說出口,不似她往常的插科打诨與隨性,竟破天荒帶著幾分執拗的味道。
好像不達目的決不罷休,一定要從他嘴裡知道自己想要的答案。
兩人又是幾秒的僵峙。
須臾。
周清南瞧著眼前的姑娘,眸中深濃而復雜的情愫逐漸轉淡,至消失,最終被一抹涼薄散漫的戲謔所取代。
不過眨眼光景,又成了往日裡那副玩世不恭事事沒所謂的混蛋樣。
“程小姐長得這麼漂亮。”周清南很輕地勾了勾唇角,“隻要是個正常男人,誰看見你受了委屈的樣子能不心疼?”
“……”程菲瞪著他,明眸被慍色和驚訝渲染,亮得逼人。
又來了。
這人又來了。
每次遇到關鍵問題就糊弄過去,故意擺出副痞子相來敷衍她,滿嘴跑火車,根本就沒一句真話!
如果是以前,程菲聽見這男人如此輕浮不走心的回復,她為了避免將局面鬧得太尷尬,就算心裡猜到什麼也不會點明,隻會順著他的說法將話題結束。
可是今天也不知怎麼的,程菲的犟病犯了,心頭有一股火蹭蹭往上竄,燒得她耳根滾燙頭腦發熱,就是不想這麼輕易地讓他過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