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進來坐會兒?”他一隻手推開門,側過頭來看她,眼神沉沉的。
“……不用了吧。”程菲捏著挎包肩帶,窘促不安,朝他擠出一個有些幹巴的笑容,“你應該要不了多久,我在門口等就好。”
周清南:“隨你。”
說完,男人徑自進了屋。
程菲依言留在房門外等。原地踱了幾圈步後,忽然感到一陣憋脹感從小腹傳來,來勢洶洶。
糟糕。
剛才起床之後喝了一大杯水,想上洗手間了。
“……”程菲窘迫地抿了抿唇,探頭往420房門內瞧了眼。
隻見房間內光線昏昧,隻亮著一盞暗橘色的床頭臺燈。
周清南坐在窗前的書桌上,面前是一臺筆記本電腦,屏幕的冷光依稀照亮他如畫的眉眼。清寒,冷峻,沉靜,專注。
躊躇兩秒,程菲最終還是鼓起勇氣敲了敲房門:砰砰。
電腦前的周清南聽見動靜,眼簾微掀,視線從電腦屏幕移開,望向姑娘柔美白皙的小臉。
“……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嗎?”程菲有些難為情,囧囧地問,音量也不大,“小的。”
“用吧。”周清南應了聲,隨後注意力便重新回到電腦上。
得到房間主人的準允,程菲也不磨蹭了,趕緊推開房門走進去,直直衝向洗手間。
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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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啦。
程菲洗完手,關掉水龍頭,用擦手巾擦去雙手的水跡,打開洗手間的門走了出來。
轉眸看眼書桌方向。
周清南還在發文件,不知還要忙多久。大約確實是遇到了必須立即處理的緊急情況,因為這位大佬腳上的鞋都還沒來得及換,依然是那雙厚底的一次性白色拖鞋。
看上去,和他整個人的形象、氣場,都格格不入到極點。
程菲見狀,默默將腦袋轉回來,準備回到房門外等他。
但屋裡的光線實在有點暗,她沒留神,剛走出兩步,腳下忽然便踢到了個什麼東西。
“……”程菲下意識低頭。
見絆住她運動鞋的是一本小冊子樣的物件,封面是素淨的純灰色,沒有多餘的花紋。
程菲彎腰,將腳邊的玩意兒撿起來,捏在手裡定睛一瞧,這才發現,這冊子竟然是一本畫冊。
完全是隨手的一個舉動,她將畫冊翻了開。
隻一眼,僅僅看到第一頁,程菲的面色便凝固住。
其實,與其說是一幅畫,畫紙上的內容更像是一些隨手的塗鴉。
黑色的細畫筆,線條流暢而隨意。
有一些矮矮的、連成排的,類似於平房的建築物,有無數道切割開天空的電線,雜亂無章,還有一些從天空簌簌飄落的、不知是象徵著雪還是雨的線條……
程菲用力皺了下眉,腦子裡電光火石之間,又想起一件事。
一件明明奇怪,卻被她忘在腦後忽略了很久的事——
之前她第二次去尹華道468號的21層尋周清南,曾在周清南家的入戶光廳上看見畫板。那些畫板上的隨手塗鴉,似乎也畫著類似的場景。
當時她沒有多想,現在重看這些景物,竟有種莫名的熟悉……
這些景,像極了二十年前的桐樹巷。
程菲捏住畫冊的指無意識收緊幾寸,怔怔出神之間,根本沒有察覺背後有腳步聲在靠近。直到耳畔驀地響起一道低沉嗓音,她才嚇到似的猛將腦袋抬起來。
“怎麼了?”周清南冷不防出聲。他注視著她,神色如常。
一時間,程菲的呼吸有些吃緊,胸腔內像有驚濤駭浪在翻湧。她也定定直視著眼前的男人,片刻,把手裡的畫冊舉高幾分,嗓音出口竟啞得不成語調:“你這些塗鴉,是畫的哪裡?”
第49章
程菲難以形容她現在的感受。
心裡像裝了一壺快要燒開的水,又像是藏了一座快要噴發的火山,有太多復雜而澎湃的情緒。
那些情緒具體是什麼?
激動?驚喜?期待?又或者是別的什麼,程菲說不清楚。她隻能聽見自己激烈的心跳,仿佛擂鼓一般,聲音就回響在耳畔,仿佛下一秒就會從她的胸口衝出來。
如果這個男人回答她,這些畫紙上的塗鴉真的是桐樹巷,如果他也和她有著同樣的回憶與執念……那這說明了什麼?
程菲手指收得更緊,骨節處泛起淡白色,牢牢抓著手裡的那本畫冊,幾乎已經屏住了呼吸。
她定定望著周清南,眼中暗流湧動情潮萬千,執著地等待一個回答。
周清南眼皮微垂,也直勾勾注視著身前的小姑娘,沉靜的眸光猶如一望無垠的深海,無風無浪也無漣漪。
滴答。
屋裡鍾表的秒針向前跳轉一格。
周清南開口了。他語氣平淡得沒有絲毫波瀾,很隨意地說:“程小姐是濱港本地人,應該對桐樹巷大拆遷有印象。”
程菲眸光一瞬驚跳,輕聲確認:“你畫的是桐樹巷?”
“對。”周清南說話的同時,眼神已經移開不再看程菲。
他踏著步子走到電視櫃前,彎了腰,拿起一瓶純淨水,隨手擰開,神色還是懶倦而平靜,“四年前,濱港政府正式啟動了平谷區改造計劃,桐樹巷的拆遷是當年轟動全國的頭條,還上過央視新聞,所以你應該知道。”
話音落下的同時,純淨水瓶蓋也擰開。
周清南側過頭,順手把水遞給身後的姑娘,腕骨往上掂一下,示意她接。
“謝謝,我不喝。”程菲這會兒思維是混亂的,哪顧得上喝水,敷衍地擺手拒絕。
周清南便將胳膊收回來,仰起頭,自顧自地喝了一口。
“我……我還是有點沒明白。”程菲眉心微蹙,盯著他英俊淡漠的側顏,“當年那場拆遷轟動一時,跟你在畫冊上畫桐樹巷有什麼關聯?”
周清南喉結滾動,把水咽下去。
“很多年我剛來濱港的時候,在桐樹巷落過一陣子腳,啟動拆遷工程的當天我還去現場看過,覺得挺感慨的,偶爾回憶起來就會畫兩筆。”
周清南說著,看程菲一眼,微挑眉,目光裡繾出幾分慵懶的疑惑,“怎麼。程小姐也和桐樹巷有淵源?”
程菲像是沒聽見他後面的問句,隻顧著問:“你說你剛來濱港的時候,在桐樹巷住過一段時間?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濱港?”
周清南頓都沒頓一下,自如答道:“七年前。”
七年前?
程菲眉頭的結皺得更緊。
對不上,對不上……
沒等程菲再開口,周清南又接著說:“那時候雲城在搞大掃黑,我也才剛滿二十四,前任老大死在了條子手裡,我沒地方可去,輾轉漂泊就到了濱港。”
聽完周清南的話,程菲眉宇間流露出一絲微不可察的失落,肩膀也消沉地塌下幾分,遲遲點頭,“原來是這樣。我知道了。”
周清南神色如常,眼神卻沉得不可見底,緩慢道:“程助理好像對桐樹巷很了解。”
“對呀。”程菲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彎彎唇,臉上浮起一抹微苦的淺笑,“我兩三歲的時候跟著爸媽來濱港,一直就住在桐樹巷,高中的時候我爸媽攢到錢買了房子,我們才從桐樹巷搬走。”
周清南盯著她:“難怪你對那地方有感情。”
程菲聞言,莫名便低低笑出聲,自言自語似的感嘆:“去年今日此門中,古往今來,人類總是喜歡紀念很多舊址。可是說到底,大家怎麼會真正懷念一個地方呢?真正難以忘懷的,是發生在那個地方的故事,和在那個地方出現過的人而已。”
周清南漠然聽她說著,又仰頭喝了一口純淨水,冰涼的液體浸透肺腑,寒意入心。
驀地,程菲轉過臉來看向周清南,毫無徵兆地輕聲開口,說道:“在我五歲那年,桐樹巷搬來了一家人,然後我就遇上了一個小哥哥。”
“……”
周清南薄唇微抿,神色淡漠如死水,不見絲毫異狀,捏在手裡的純淨水瓶卻已悄無聲息地變了形。
程菲說著話,眼神有剎那放空,像是穿越數年光陰看見了很久以前。
她嘴角很細微地牽了牽,柔聲續道:“小哥哥大我六歲,我五歲的時候,他已經十一歲了。個子高高的,白白淨淨,眉清目秀。當時看見他第一眼,我就很驚訝,驚訝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好看的人。”
周清南看著程菲,眼神沉暗,仍舊不語。
“小孩子都喜歡好看的人。”
程菲說到這裡,像是從回憶中醒了下神,視線重新在周清南冷峻的臉龐上聚焦,還是笑著,“我覺得小哥哥長得像天上的神仙一樣,所以天天找他玩,像個跟屁蟲一樣成天追在他後面。”
“嘎吱。”
周清南沉沉吐出一口氣,手裡的礦水瓶已經變形嚴重,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響。
目之所及,姑娘仍舊徑自念叨著,眼簾微微低垂下去,濃密眼睫在臉蛋上投落下兩圈淺淡的陰翳,神色柔得像春日一縷風。
“可能是因為我天生是個話痨,又很聒噪,經常找那個哥哥,吵得他煩。”程菲語氣低了幾分,有點沮喪的味道,“所以小哥哥挺討厭我的吧。就連後來搬走,離開了桐樹巷,徹底從我的生命中消失,他也沒有來跟我道個別。”
屋子裡靜極了,一盞臺燈散出的光昏暗幽昧,無形之中便在兩人周圍織起一團輕薄的霧。
周清南陷入了幾秒的靜默。
他一聲不吭地注視著程菲,神色冷靜,片刻才啟唇,聲音卻低得有些發啞:“為什麼跟我說這些。”
“……”
程菲似乎被他問住了,眸光閃爍僵滯半秒,隨後便輕聲回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我們都在桐樹巷生活過,有點親切,所以就說得多了點。”
周清南又盯著她看了會兒。
繼而將手裡已經完全走樣的水瓶子扔進垃圾桶,摸出煙盒跟打火機,低頭完換鞋,從煙盒裡敲出一根煙,一隻手把煙丟嘴裡,另一隻手五指攤開,伸到了程菲跟前。
從始至終都是一副懶倦散漫,仿佛心緒沒有任何起伏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