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馮鏡衡第一眼的慄清圓,有著難以自圓其說的矛盾感:說她笨,她卻很長嘴;說她聰明,又違背他還算客觀的心。但有一點很篤定:品相謙遜的人往往更難以被說服。
慄清圓見馮鏡衡的初印象卻顯得籠統多了: 人高馬大、沾沾自喜、擅於偽裝、城府頗深……總之,一切有關上位者二代目的盡有刻板印象……
-
第1章
馮母第三發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助手杭天實在沒轍,這才把通著話的手機遞到正主手上。
彼時,馮鏡衡正在江北這頭陪同德國船東驗收交付一艘4萬噸的散貨船。
手機冷不丁地到他手上,再聽杭天貼耳來道:“家裡該是有急事。您母親打三回了。”
馮鏡衡白色安全帽檐下一雙冷清清的眼睛,目光如炬、情緒不顯。
隻掩著手機屏幕與陪同的船東代表德語稍作歉仄,原諒他失陪一下。
靠泊舾裝碼頭隊伍裡脫身出來,馮鏡衡即便襯衫後背上汗浃了一圈,驗收隊伍末梢的員工看到的小馮總依舊端持挺拔。
他一路從碼頭踱步到就近的加工內廠車間。鼓噪機械與人聲運作裡,馮鏡衡推開半扇門,由著盛夏的南風熱烘烘地灌進來。他在外頭講電話一貫的習性,四方視野不允許有任何盲點、盲區。
手機貼到耳邊,招呼對方。哪怕知道通話那頭是他的母親,馮鏡衡也沒多少好氣,“嗯。說,我在聽。”
那頭聽到老二的聲音,這才繃不住了,塌天般地告訴老二,“伊家,伊寧不見了……我怎麼跟你大哥大嫂交代啊……”
馮鏡衡驟然聽說什麼,像拿刀子劃玻璃,刺耳還驚心。“什麼叫不見了?”
聽清母親哭腔的描述,這頭真真咬著牙關,不高興同父母發難什麼,隻冷靜囑咐他們兩件事,“通知朱青;再有,報警、快。”
馮母還要問老二什麼,馮鏡衡這才起來點脾氣,“先把孩子找到再說。其餘全是屁話。你不通知大哥也得先通知朱青,孩子是他們的。聽懂了嗎?”
Advertisement
馮鏡衡家裡行老二。上頭還有個大五歲的同胞哥哥,馮紀衡。這段時間老大膽囊上出了點問題,才開了刀,還沒出院。這才馮家的一應事務全挑給了老二管。
掛了母親電話。馮鏡衡回驗收隊伍前,給好友沈羅眾發了條江湖救急的消息——
老大家的兩個孩子鬧離家出走,我來不及回去,幫料理一下。
沒等到老沈那頭回復,馮鏡衡就自顧自回隊伍。把手機扔還給助手時,寂寂然目光投過來,杭天再明白不過——天塌下來今天也別再煩他了。
馮家這樁孩子離家出走的事故,三個小時後告一段落。
馮母再給老二來電話的時候,告訴老二,姐弟倆趁著老兩口午休、保姆在廚房包小餛飩的空檔,從家裡溜出去要去看他們爸爸。就是紀衡開刀的事瞞著他們的,挨他們聽到了。
身上攏共幾十塊鈔票。伊家甚至兒童定位的那個手表也沒帶。你說說看,這不是要人命麼!
晚飯時分,民警聯絡上的時候,朱青都急瘋了。
忙衝衝奔到那個片區派出所,兩個小毛頭已經快出他們這個轄區了。
姐弟倆誤走進一個社區裡,被一個社區老醫生看到了,拾掇兩個孩子還請孩子各吃了碗面。這工夫間,報警請民警來接手了。
伊家大點,她也知道闖禍了。民警姐姐安撫了好一陣,才結結巴巴背出了媽媽的手機號碼。
馮家把孩子接回去。馮母次日回想起來,還是膽戰心驚。說伊家伊寧當真丟了,我和你爸爸也不活了。
馮鏡衡那會兒還在江北外差赴酒局的路上。後車座上,靠在頭枕上閉目養神的他,戴著airpods很是勉強地聽著母親的劫後餘生,淡漠附和道:“別。你們不是愛帶孩子麼,老大的孩子沒了,還有我。別動不動就不活了,我不愛聽。”
馮母聽老二這些涼薄話,灰心極了。罵他忤逆,“你自己聽聽,你每回說出口的話,哪是朝爹媽啊。就是朝保姆,你都好些。”
“嗯,那是因為人家識相。不管闲事,守邊界。不會仗著孩子姓馮,不肯朱青送到她父母那裡去。”
馮母一聽老二這些酸話,即刻擺正她馮太太、孩子奶奶的威風,“老二,我是每回說點朱青什麼,你都跟著幫腔。”朱青原來和馮鏡衡是高中同學,兩個人沒什麼交集,某一回大哥去替老二開考前動員會,認識了這個要強但也實在露怯的女生。
明明是馮紀衡仗著和朱青後來大學校友的名義,飲食男女,嫁娶自由。落到馮母眼裡,這些年了,兩口子都生了一雙兒女了,老太太還有話說。扯來扯去,無非就是不滿意朱青的家世。朱家老頭早年是個不正經的倒爺,民間集資那檔子事更是把家都衝掉了。在馮母看來,這種跌跟頭家庭出來的孩子,父母還由著她,無非就是想著女兒嫁個好人家,一家子跟著“旱涝保收”。
偶爾老大不在家,婆媳口角兩句,老二聽到了,總會幫老同學的大嫂說話。時間長了,馮母再沉得住氣,也有熬不住的時候,反口就問老二,這是鬧哪樣,回回你大哥都沒說話呢,你都要跟著幫腔。
馮鏡衡向來不憚什麼的。即便老頭子發起火來,朝他臉上扔茶壺,老二也敢中門對狙的主。馮母今天又來這一出,於是,車後座上的某人冷冷應聲,“嗯,我幫腔自然是我舍不得朱青,我舍不得她受委屈。”
馮母一聽這犯上作亂的話,好像破案一般的忐忑且唏噓。隔了幾秒,才烈烈罵他,“你當真!你當真存這種心思,你爸要把你腿打斷的,告訴你!”
馮鏡衡聽後,笑得詭異。隨即問母親,“這麼聽來,你還是舍不得你大兒子婚姻破裂的,是不是?”
馮母罵老二不成文。
別管成不成文。“我告訴你,你老大隻是脾氣好,你們婆媳許多口角他不知道罷了。但凡朱青跟你似地處處愛跟你老頭告狀,你怕是早和你寶貝老大,母子離心了!”
馮母回回說不過老二,又聽到老二還數落她,更是狂風大作的脾氣。再要說什麼,馮鏡衡這頭已經掛電話了。“我有工夫陪你嘴裡嘟粥呢。”
前排的杭天和司機聽著,一齊笑了。笑馮總回回和老母親打電話都跟打仗似的。
馮鏡衡也不避諱,“小老太太,被我們家老馮慣一輩子了。個個都順她的心意,簡直要上天。”
杭天笑咧開嘴,“別說,您還真別說。就衝您這和親媽鬥智鬥勇的,哪個姑娘嫁給您都不虧。”
後座上的人並不把這話當奉承。
馮鏡衡平素最不喜的一類人就是把嫁娶掛嘴邊的。在他看來,適齡男女談婚論嫁,簡直就是繁衍欲作祟。
不然哪來的適齡一說。
好在馮家有馮紀衡這珠玉在前,好脾氣好教養好學歷好能力,又早早地結婚生子。簡直就是馮釗明的天選好大兒及繼承人。
老馮回回說教到老二,都狠批八個字:吊兒郎當、明珠暗投。
明珠暗投是說誰家女兒攤到老二手上的下場。
從前馮釗明帶老二回老家,老媽媽摸著二子的頭發就說二子更像老子,這頭發硬的人脾氣都沒幾個好的。又嬌慣口吻勸二子,這男子漢大丈夫的有血氣不能有脾氣,你這脾氣太醜將來找不到老婆的啊!
真給老太太說中了。成年後的馮鏡衡也來往過二三個對象,最終都無影無蹤。但大概症結也不外乎他受不了對方的脾氣或者對方對馮家祛魅後再看他馮鏡衡——也不過就是個相對而言有錢有顏點的二世祖。
馮鏡衡對此從不辯駁。
老馮更氣了,看看,就你這沒定當的性子,試問哪個好姑娘中意你。三十了,還當自己十八呢!
老二不解,反問父親,你都有大哥這麼個完美無缺的模板了,也給你生了一對孫子了,你又何必要我陪綁呢。
馮釗明雙手背在身後,來回踱步打量老二,也作憤恨。哦,要你早點成家定性就是陪綁了?那麼,你是不打算結婚生子了?
馮鏡衡搖頭。他並沒這麼說。他隻說,你們中意的,我都不滿意。
馮釗明發笑。怎麼別人娶妻生子都那麼順順當當,到你這就這麼老二難呢。這麼說,你這輩子不自己滿意,就不成家了?
啊。老二理所當然。
老馮:我隨你去。老二,你要相信,原則這個狗東西,不是隻有你才有。
爺倆這樣談不攏的“休庭再議”多到家常便飯。老馮也習以為常老二對事不對人的性格。末了,當爹的氣消掉些,冷漠再詢問老二,你到底滿意什麼樣的?
馮鏡衡飯桌上,當著侄女侄子的面,坐沒坐相,坦然他的審美:我滿意什麼樣的我難形容,但是我不滿意什麼樣的我很清楚——
就是答應來相親的女人。
答應來看看我什麼樣子、也任由我看看她什麼樣子。簡直比伊家他們幼兒園排隊等著發堅果餅幹還盲從還愚蠢。
馮伊家小朋友無辜被小叔內涵到了。“小叔,排隊哪裡愚蠢?”
爸爸叫伊家別理你小叔。他上學那會兒,作文從來沒及格過。
朱青在邊上偷偷發笑。
原則上,馮家家長裡短的還算和睦。馮母的原話,隻要老二不找個難相處的,他們這個家真真是頂好的,叫人羨慕的。
老二冷哼,是頂好的,你小老太太看不到別人讓你的罷了。
*
馮鏡衡這天回A城。端午才過去沒多久,天已經要熱化了。
他頭一站先去了醫院探望大哥。
碰上朱青和馮母都在。
老二當著她們婆媳的面,直截了當地問,“你倆都在這兒,伊家和伊寧呢,別老馮又看不住,跑丟第二回 啊!”
病床上的馮紀衡這才聽出些弦外音來,徑直問妻子,“什麼情況?”
朱青把從她父母那裡帶過來的鴿子湯倒給丈夫喝,也安撫他,“沒事。你先把自己顧好。”
馮母聞言,先是狠狠剜一眼老二,再藏著掖著地看向老大。不等馮母出聲,床上的馮紀衡發話了,“老二,你說。”
馮鏡衡看熱鬧不怕事大。主要也是孩子找著了,加上腹腔鏡的手術,他有把握,大哥自有分寸的人。這事不在老大這裡過個明路,老頭老太太永遠不知道孩子弄丟的後果。
他簡短描補幾句。床上的人,靜默片刻,“行了,我這裡用不著你們都過來。媽,你還是回去顧著家裡。我這裡有朱青就夠了,至於家家和寧寧,你不放心人家外公外婆,我說實話也不放心你們。兩頭我都不要了,按著原計劃,孩子該請家庭教師的請教師,住家阿姨的暑假也不要放了,還是把人家請回來吧。”
馮紀衡的性情沉著甚至沾點秀氣。但是一向很有話語權,說出口的話,板上釘釘。就這麼著了。
兄弟倆還有公事談。朱青給丈夫倒了碗湯,餘下些便問小叔子喝不喝。
馮鏡衡搖頭。坐在病房南窗邊的沙發上,二郎腿那麼一架,闲心地給自己剝桔子吃。馮母悶悶投老二兩眼,真真散漫又招人恨。
探過大哥,馮鏡衡順路帶母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