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輕撫我的臉,眼神無比溫柔,像是要將此刻銘記。
「忘了我。」
大量鮮血流到秘鎖上,秘鎖倏地打開。
而世界已陷入寂靜,我此生再也見不到淵堯。
25
我哭得想吐血,甚至都發不出聲音。
我是怎麼度過那晚的啊?
我拖著淵堯的身軀往外遊,覺得此生無望。看到木板上奄奄一息的王景,他半身被鮮血染紅,求救般地看向我,喃喃念著我的名字。
我踹了一腳,讓他墜入水中。他緩緩地沉了下去,看我的表情竟然無比平靜。
我繼續拖著淵堯遊,在半途遇到折返的墨玉。
我們遊了很久,很久……
直到回到那方藍色的大海。
那遼闊而神秘、深邃的海洋。
一輪皓月,海浪拍打著白沙,亙古以來,無悲無喜。
淵堯,回家了。
你看呀淵堯,你到家了,快醒醒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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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淵堯!淵堯!你醒醒好不好?別走,求求你別走……」
我搖晃著已經不會再睜眼的淵堯,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眼淚砸到他臉上,又迅速滲入沙子了無蹤跡。
阿爹走了,阿娘也走了,淵堯怎麼也走了?我哭得肝膽欲裂,眼淚像是在這一夜哭幹。
墨玉眼睛紅紅的,久久不能出聲。
突然,他眼中劃過堅定之色,似是下了某種決心。
他讓我把淵堯的軀體放在海邊,隨後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對著浩瀚的大海,念起了縹緲虔誠的禱詞。
「巍巍海神,佑我鮫族。以我海魂,在此獻祭。願求故人,重返其身。」
墨玉一遍又一遍地念著,聲音虔誠悠揚,似古老的歌謠,蕩氣回腸……
白紗般的月光籠在淵堯身上,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又期盼又害怕地等待奇跡發生。
許久,他的手指動了動。
睜開眼,對我露出一個笑容。
瑰麗絢爛,宛如初見。
26
番外一·王景
他知道有很多人討厭自己,包括他看上的那些女人。
她們在自己面前或甜言蜜語、低三下四,眼裡藏著討好與畏懼;又或堅貞不屈,眼中的厭惡不加掩飾,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剐。
但都改變不了結局。
女子對他來說,如同手中的鶯雀,可愛惜有加,也可視若敝帚,全憑自己心情。
就像他的生活,一向如此。
他的父親比他行事還要荒謬,家中所有奴婢都畏極了他。他的母親總是哀怨地在家中守候,抱怨著他的父親,擔憂著未來的一切。
據說他的父親有位未能在一起的心上人,才整日對自己的妻橫眉冷對。
但也不見得他有多深愛。
當他的父親把那位女子帶回家後,也隻是寵了數月便棄之不理。
愛,不過如此,或者並不會存在於富貴之家。
他母親擔憂他日後的地位,私自用藥斷絕了父親的生育能力,一尺白綾了結此生,給兒子鋪好了路。
那年他八歲。
他的父親厭極了他,卻也因為他是自己唯一的兒子,從不怠慢於他,吃穿用度無不精細。但他從來不會對自己笑。
十幾來歲時他染了肺疾,父親調任來到了偏遠的南方,這裡有更清新的空氣和遼闊的大海,對身體有益。
他憎惡這一切,恨不得去死。
也是在那天,他碰到了一個女孩。一個美人坯子。
美人很多,但不知為何,他卻難以忘記這一個。
四年後,他已是聞名西鄉的公子,便在那一日,一眼認出了當年的女孩。
聽說她叫肖茹。
阿茹,阿茹,他在心裡念了幾遍這名字,覺得很好聽。
他問身邊的小廝,若把這姑娘收入房中,她會如何。
小廝低低笑著,「被公子看上是她的福氣,她肯定千恩萬謝。」
他揮著折扇,勢在必得。
陽光很好,海浪也很溫和,他開始有點喜歡海邊了。
她家境貧寒,母親臥床,正是需要銀兩之際。但她見到他卻無比疏離,他以為是女兒家的嬌怯害怕,按捺住了生氣,還願娶她為妾。
他想著來日方長,她定會心悅於他。
本是恩賜,她爹卻怯怯縮縮來到了府上,將聘禮如數退還。
他從未被人如此羞辱過。
當即,就扔碎了手中把玩著的一塊價值高昂的玉扳指。
呵,她竟如此看不上他?
他立刻調查了肖家,卻沒想到那日竟會發生如此多事端。她阿爹被打死,阿娘在眼前自盡,一夕之間家破人亡。她看他的眼神,似是恨不得他立刻去死。
那一刻,他心髒倏地懸於半空中。
他那時候還不懂那種感覺,是惶恐。
隻因他從未有過。
他有點害怕她此生再也不會看他一眼。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
次日還是迎娶她入府,別人說他強搶也罷,無法無天也罷,他隻想立即將她帶回家中,日夜相見。
他不顧禮數,為她布置了喜慶的小院。
她對他依然像對著仇人,盡管他解釋已經責罰了下人,但她已經不會原諒他。
他想想也是,父母之仇,豈能遺忘?
那就恨吧。
恨他也罷,總之他要定了她!
但她卻逃走了,跟一條魚。他立刻尋到術士請教了關於鮫人的問題,又日夜兼程騎馬趕路,終於找到了她。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但他還是說了,說了這輩子唯一的好話。
「有些事我不懂,但我願意花時間學習,學習怎麼愛一個人,怎麼對一個人好。你回來,隻要你回來。」
說出口,他突然看明白自己的心。
很多事他確實不懂。
這一生,任何東西他應有盡有,但他從來未曾真正笑過。
仔細想想,也許他隻是羨慕有些人的父母伉儷情深,隻是怨憤這些自己從未擁有過。他從未被愛過,也不懂得愛。
但他想要努力,想要朝她走近一些。
如此卑微,而她棄之若履。
他做了那麼多壞事,也害慘了她。
她恨他,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他覺得如此荒唐,索性將壞事做到底,用他人性命試她喜歡的人。
但她卻未見任何悲哀,相反無比鎮定。
他看著她和其他人遙遙相望,那般的默契、堅定,似有情愫在中流淌,正是他從未擁有過的,看得他妒火中燒。
最後,他被她一刀刺中要害。
他靠在那塊木板上,聽著他們那些纏綿的對話,看另一個人為她而死,看她哭得那麼悲傷……
他突然明白自己輸在哪了。
好像開始懂得怎麼愛一個人,卻已經是生命的盡頭。
「阿茹,阿茹……」
他輕輕念著她的名字,被她踹入水中。
他可以反抗的,如果他拼盡最後力氣,背著其他人的她定無法勝他。
但那有什麼意思呢,他已無法挽回,就像他這骯髒的人生也早已無法回頭。
他沉入水中,在一片晃動的水中看著她遠走。
很輕柔,像在他出生前。
而他靜靜閉上眼睛。
如果時光倒流,也許他會過好這一生。
他會在遇見她時,淺笑著走出去幫她,說一聲「好久不見」。
那時一切尚未開始,一切還有可能。
27
番外二·墨玉
她在睡覺。
手中的刀已經舉起,就差一丁點就能了結這個丫頭的性命!
卻被少主砸了個爆慄,還有慢悠悠威脅的語氣:「墨玉?」
墨玉捂著頭感覺自己賊委屈。
人類用秘法誘捕他們的族人,為了一己私欲不擇手段,可他的少主居然在這裡和一個人類小丫頭朝夕相處,看起來好像還真上了心。
要是她背叛他們怎麼辦,要是她下毒怎麼辦,真是讓他操碎了心。
哎,寶寶心裡苦。
再看看少主看著對方睡臉那副笑吟吟的模樣,墨玉更是一個頭兩個大。
戀愛中的酸臭味,都快把他燻暈了。
少主說,人類並非都是陰險狡詐之徒,道理他明白,可是他所見都是窮兇極惡、虛偽自私、無情背叛之人!
他恨人類,恨不得殺盡天下人!
墨玉躺在石頭上看星星,恍惚間又開始做以前的夢。
夢裡他生活在最湛藍的海洋,每天和遊魚比賽誰能先到達最遠的那處珊瑚礁群落,在月亮最圓的夜晚,唱起鮫人動人心弦的歌聲,日子無比逍遙自在。
而他卻漸漸對岸上起了好奇之心。
也許是因為海上過於飄搖,而陸地就在那裡岿然蒼茫;也許是他聽說了太多岸上的故事,那裡的食物有無數種做法,那裡的愛情纏綿悱惻;也許,是他遇見了她。
他第一次見到人類,從礁石後探出半個腦袋。
他以為她會怕他,她卻眼睛亮晶晶地笑起來,「魚也會說話嗎?」
「什麼魚?我是鮫人!鮫人!」
那個女子捂著嘴吃吃地笑,而他卻記住了她笑起來的樣子。
他常偷偷遊去海邊看她,說起數不盡的話。
他跟她說起鮫人一族的棲息之所,鮫人喜歡和討厭的東西,還有點羞澀地跟她說起化形的秘密,她也罕見地臉紅了。
玩得最親密的伙伴告誡他不要接近人類,雖然有化形之秘,但鮫人一族古訓便是遠離人類,否則不得善終。
「但她是不一樣的!」
她家中親人有難,他剜下自己肉為對方續命。鮫人壽命長,他隻是想為她做點什麼。
那夜他經受劇痛化形,結束後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
他欣喜萬分,準備告訴她自己已經能化形,得到的卻是提前布置好的陷阱。
而後。
他殺紅了眼,借著逼出的幻化之力和求生本能,殺掉數人逃了出來。
再而後,鮫人棲息近海開始有術士出現,用各種秘法誘捕族人。殺害、折磨、煉化,任人魚肉。海風像回蕩著的哀號,而一切因他而起。
他潛入她家,一刀了結了她的性命,毫不猶豫。
世事蒼狗,絕無回頭。
……
「墨玉,墨玉……」
一睜眼就看到這人類丫頭在喊他,真是晦氣。
他惡狠狠地看著她,「滾遠點,不然我殺了你!」
又悄悄看了眼少主,真不知道少主喜歡她哪點。人類女子比不上同族女子一星半點,而且心腸還黑。
「我帶了點魚幹你吃嗎,不然淵堯快吃完了。」
「急著幹什麼,你不會是下了毒想毒死我吧?我告訴你,我可是從地獄裡爬回來的人,才沒那麼容易死!」
「不是啊,我就是看你也挺喜歡吃的。」
魚幹,是還不錯。
哼,但他才不會被人類迷惑,絕對不會!
他會盯著她的,要是她有半點不軌之心,他定會像當日那樣手起刀落。
少主說這女子是不同的,他不這麼認為。不過她確實挺慘的,少主Ţṻ⁺被囚後,她父母被逼死在自己眼前,又被強搶入府。
他前去營救少主,少主竟痛苦不能自已,在一炷香內就完成了化形。
他想,完蛋,這下怎麼勸都勸不回來了。
他看著少主哄她,將她從崩潰邊緣拉回,看他們在夜晚依偎,恍然間感覺有什麼東西確實是不同的。
她不會背叛,她跟少主之間當真與眾不同。
也許真愛是存在的,隻是未曾光顧於他。
再後來,少主為她而死,她哭得肝腸寸斷。他也紅了眼,為少主,也為他從來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他突然下了某種決心。
於是他唱起古老的禱詞,以無比誠摯之心,用一身海魂作為獻祭,換取少主魂魄歸來。
他割舍了自己鮫人一族與海洋的聯系,代價是從此失去鮫人之身,永遠以厭惡的人類軀體在陸地上行動。
他看著那兩人又哭又笑,看她哭完鬧脾氣說什麼不結成一對就不結之類的,看少主手忙腳亂解釋,感慨還是孤身好啊,孤身沒煩惱。
以後少主會帶她和族人向更南方遷徙,那裡有更溫暖的海水和明亮的日光,少主會用自己的力量庇佑族人……
但他全都無法看到了。
不過沒關系,他知道他們會幸福。
隻是午夜夢回,他還是會夢到當年。
那夜他化形完,迫不及待地來到那個人的面前,以為自己即將觸碰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