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他自然得像進了自己的家,一路繞到菇床邊,那些人面蜘蛛的眼睛如同幽星般亮著綠光,跟著他們的動作整齊轉動。
三個人鑽進這迷幻的怪異世界,在悶熱發臭的環境中前行。
謝枕書目光經過這些菇床,看到有些人造人已經“化”在了上面,皮肉腐爛,隻剩人造金屬骨骼,成為了長滿菌菇的風景區。
蝰蛇看到菌菇,這是生存地最常見的食物。他突然胃裡翻騰,惡心起來。
“人造人是菌類生長的溫床。
“最初,衛達借用南線聯盟的遺留資料,以人造金屬骨骼為核心,想要創造出一種可以持續生長的蘑菇人。”
蝰蛇沒忍住,捂住了嘴,道:“那也太惡心了!”
玄女靜默兩秒,說:“生存地的食物有限,衛達把這個構想視為發財妙計,可惜他手下團隊能力有限,沒能成功。”
蘇鶴亭在他們的對話中聽到了一句關鍵:人造金屬骨骼技術屬於南線聯盟。
他一邊走,一邊心想:南線做這個幹嗎?為了跟北線打仗嗎?就像今天的生存地,想要靠著人造人打敗光軌區的人工智能,最早的南線聯盟或許也有這個想法。
他又想:謝枕書知道嗎?
人面蜘蛛行走時有“嗒嗒”的聲音,它們復雜的機械腿輪番動,跑得飛快。
玄女的聲音無處不在:“衛達的實驗失敗了,可秦老板的實驗成功了。他從刑天這裡得到了有關狩獵實驗的資料,共存體使他在植入體強化這條路上找到了新方向。”
謝枕書說:“他決定效仿狩獵實驗?”
玄女道:“是的,他決定效仿狩獵實驗。秦老板和刑天在戰後廢墟裡找到了這些實驗體,但這些實驗體都死了。沒過多久,他們聽幸存者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晏君尋’活著,他是最後的實驗體,秦老板和刑天都想要得到他。”
玄女說:“是啊……他們……想了一些辦法,弄到了有關狩獵實驗的詳細記錄。我作為生存地的信息處理器,有幸看過。在那場無限循環的狩獵實驗裡,7-001用謊言騙過曾經智慧無雙的狩獵女神,以‘記憶’和‘死亡’作為代價,用暴君的身份帶走了晏君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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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鶴亭心道:這哥們還挺勇的。
可他轉念一想,自己曾經在狩獵實驗裡做監軍,那豈不是在實驗裡一直跟7-001對著幹?
謝枕書的聲音平靜,說:“7-001永遠不會讓他們找到晏君尋。”
玄女道:“是,他們沒能找到晏君尋,但他們根據資料,發現了蘇鶴亭,一個被困縛在光軌區機械盒裡的舊人類。”
玄女話至此處,蘇鶴亭已經走到了黑暗盡頭。他抬頭,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第98章 共感
在這巢穴深處, 懸掛著一隻玻璃缸。它被條條綠線捆綁,龐雜的數據猶如實體,貼著玻璃缸的外壁緩緩流動, 隱約露出玻璃內的少女。和那些被封閉在玻璃缸內的實驗體不同, 少女的玻璃缸呈打開狀, 無數電線伸進缸中,以非植入型電極的形式貼滿她的頭部。
在她身後, 是個巨型信息處理器。處理器仿佛某種棲息於此的龐然大物,它渾身插著粗管,那些粗管銜接所有實驗體, 在抽取實驗體營養液的同時, 也能使用實驗體的顱內芯片。
那清晰的心髒跳動聲來自這裡, 這個處理器就是玄女的心髒。
蝰蛇汗毛直豎, 仰頭也無法看到處理器的全貌。他在這詭異的畫面前不由自主地捂住胸口,差點以為自己的心跳跟玄女是一樣的。
玻璃缸中的玄女沒有睜眼,她蒼白的面頰微陷, 四肢已經有了萎縮的痕跡。或許是為了方便貼電極,刑天剔掉了她的頭發。她半身微微仰起,好像是被頭上的電線壓彎了腰, 神情很痛苦。
玄女說:“被我嚇到了嗎?神的真身是囚犯。”
蘇鶴亭放輕聲音:“不,我也是囚犯。”
玄女的身體極其脆弱, 靜止在營養液中時,連手指都無法自由活動。
蘇鶴亭的安慰使她沉默,片刻後, 她問:“你認出這具身體是誰了嗎?”
蘇鶴亭靠近玻璃, 端詳少女。少女緊蹙的眉淡而細,因為長期待在這裡, 皮膚呈不正常的蒼白色。蒼白色令她看起來猶如死亡,可她還有呼吸。她的口鼻上都堵著銜接管,蘇鶴亭從銜接管的空隙中,看到她的長相。
一瞬間,少女的長相和蘇鶴亭記憶中的某張照片重疊,他睜大雙眼,說:“阿襄!”
佳麗曾經給過蘇鶴亭一張照片,照片裡的女孩兒跟她手臂上的文身一個模樣,都是她一直在找的女兒。
玄女道:“謝天謝地,你認出來了,這具身體叫阿襄,但我不是她。”
她用意識驅動人面蜘蛛,讓蜘蛛爬上懸掛的玻璃缸,再讓那些玻璃缸像風鈴般轉動,發出輕輕的、遙遠的磕碰聲。
玄女惆悵地說:“這裡的身體都是我的容器。”
蝰蛇目瞪口呆,道:“那你是什麼?”
玄女說:“我想想看,或許應該叫我幽魂?我的身體早在第一輪實驗中就死亡了,意識卻和芯片完成了融合。可惜的是,即便意識和芯片融合了,我仍然需要身體做載體,無法像人工智能那樣徹底擺脫肉體的束縛。為了使用我,刑天將我放入不同的身體中,但這些身體大都是新世界幸存者,在玻璃缸內存活的時間有限,所以刑天會定期給我更換身體。”
蘇鶴亭腦海中又浮現出“新人類”,但不論是舊世界還是新世界,這些實驗的結果都跟初衷背道而馳。他問:“你們兩個能離開玻璃缸嗎?”
玄女道:“你想做什麼?”
蘇鶴亭說:“把阿襄還給佳麗。”
玻璃缸內的少女似乎有了意識,突然極輕地“哼”了一聲。她緩慢地轉動頭顱,拖著那些沉重的電線,把臉轉向蘇鶴亭。
——媽媽。
基地裡的心跳聲加劇,雷點般地鼓動在每個人的耳邊。阿襄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蘇鶴亭甚至不確定她還有沒有舌頭。
新人類。
蘇鶴亭腦袋裡瘋狂循環著這個詞,他撐在玻璃壁面,卻仿佛和阿襄隔著千萬裡。他想起佳麗,阿襄有那麼一點像佳麗,可是她還是個沒成年的女孩兒,刑天和大老板把她改造得面目全非。
去你媽的新世界。
他手指收緊,低聲重復道:“把阿襄還給佳麗。”
玄女說:“對不起。”
蘇鶴亭道:“這不是你的錯。”
這不是任何一個被拿來當實驗體的人的錯,操作這一切的不是他們,大家都在被當作非人的工具使用罷了。幸存者、拼接人、共存體、人造人,每一個都是。
玄女說:“身體在玻璃缸裡存活的時間是兩周,阿襄堅持了一個月。我……我在她記憶中看見了佳麗。”
作為“容器”,阿襄的記憶被刪減了七七八八,但她強烈的情感仍然存在。佳麗在找她,她也在找佳麗,她們在這沒有明天的世界裡靠著這份感情努力活下去。
阿襄的睫毛劇烈顫動,試圖睜開眼。處理器的綠色熒光開始閃爍,玄女吃痛地發出嘆息。她和阿襄緊密聯系,感同身受。因為情緒起伏激烈,幾個人面蜘蛛歪過腦袋,脫離了玄女的控制。
謝枕書上前,對玻璃缸說:“關掉共感設置吧。”
玄女的聲音斷續:“我不能……”
謝枕書道:“你就算在芯片中永生,也不是人工智能。”
他跟蘇鶴亭挨得近,講話時的表情一如既往。他似乎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情況,並看穿了玄女的猶豫。
玄女曾在交易場說過,她對自身感到迷茫,為了不使自己淪為人工智能,她需要和身體建立感情,也許一起承擔痛苦既是她對身體的歉意,也是她讓自己不要迷失在數據長河中的唯一辦法。
處理器“嗡”聲工作,它強制調控阿襄的情緒,要求阿襄保持平靜。玄女掙扎須臾,心髒跳動聲逐漸回歸正常,阿襄也在玻璃缸內恢復靜止。
半晌後,玄女說:“抱歉,蘇鶴亭,阿襄和我都無法離開玻璃缸。謝謝你,我知道,我這麼說,你會想把玻璃缸和處理器一起搬走,但那不行。”
她雖然剛認識蘇鶴亭不久,卻對貓的脾性有所把握。搬走處理器這件事簡直異想天開,可是如果能行,蘇鶴亭一定會這麼做。
蘇鶴亭說:“我認識最好的改造醫生,她一定有辦法。”
玄女道:“來不及了,當阿襄的改造手術完成的那一刻起,她就無法再離開玻璃缸。那兩根銜接管續著她的生命,要離開,就得拔掉它們。”
阿襄頭顱緩緩垂下,宛如沉眠。
玄女道:“……我請你來這裡,是想拜託你,把阿襄的信帶走。阿襄堅持一個月已經是極限了,再過幾天,刑天就會來更換新的身體。我受……”
她被設置了違禁詞,不能直白地講出自己受到了誰的限制。
“……無法跟佳麗聯系……對不起,我隻能拜託你,並且有弑神者在……他一定能帶你安全離開。”
蘇鶴亭說:“信在哪裡?”
一隻人面蜘蛛順著玻璃缸爬下來,把信吐在了地上。說是信,其實隻是一頁匆忙撕下的紙。看得出阿襄為了把這張紙帶在身上,吃了許多苦頭,紙的背面已經被血和淚浸滿,透出深深的筆跡。
謝枕書拾起這份信,遞給蘇鶴亭。蘇鶴亭把它裝進內兜,對玄女和阿襄說:“我會把它交給佳麗的。”
“謝謝,我說過,你來到這裡,我就為你偷回記憶。”玄女降下幾個裝有實驗體的玻璃缸,讓人面蜘蛛爬進去,“其實在實驗開始時,我就曾在這些實驗體的芯片中讀取到過有關你的信息。”
人面蜘蛛拿出實驗體的芯片,塞進口中,咀嚼兩下。幾秒鍾後,玄女重溫了那些信息。
她說:“再次抱歉,謝枕書,我欺騙了你。兩年前你到交易場尋找蘇鶴亭的資料,被我回答‘死亡’,那並不是因為我找不到蘇鶴亭的資料,而是因為我在實驗體芯片中看到了他的一些過去。”
謝枕書說:“哪段過去?”
蘇鶴亭心裡微動,道:“哪段?等一下,我的記憶——”
玄女說:“你的記憶被切分開來,由主神系統加固,用十二道密碼鎖在了新世界的角落裡。”
難怪蘇鶴亭什麼都想不起來。
玄女頓了頓,道:“……我隻能給你我偷到的,我發誓我沒有看過,但我猜測它可能不全。”
蘇鶴亭為分段保存的記憶而皺眉,他心道:我究竟做了什麼?值得主神系統這樣大費周折?況且主神系統既然能拿走他的記憶,為什麼不消除,一定要留下?
他問:“除了你拿到的,其餘的記憶在哪裡?”
玄女說:“在懲罰區。”
蘇鶴亭隱約抓住了什麼關鍵,他果然如珏在日記中所言,曾經在懲罰區待過一段時間。
那隻咀嚼過芯片的人面蜘蛛爬到他們跟前,它的背甲轉換成機械板,多足蜷縮,趴在地上變為一隻平平無奇的鐵塊,從隆起的背部升起一個連接插口。
玄女說:“拿走吧。”
蘇鶴亭翹起尾巴,看向謝枕書,謝枕書正在看他。他道:“傳輸兩分鍾。”
謝枕書沉默,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中有蘇鶴亭困惑的東西,像是想要摸一摸蘇鶴亭的臉頰。片刻後,他點一點頭,說:“我在這裡等你。”
他總是安靜地站著,好像等待已成習慣。
蘇鶴亭忽然想到他們初次告別——在新世界的初次告別。長官也是這樣站在雨裡,看他從懲罰區消失。
蘇鶴亭尾巴一歪,搭在謝枕書的手腕上。他的尾巴尖迅速掃過謝枕書的內腕,留下毛茸茸的觸感,接著更換尖梢,甩出接口,跟插口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