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這時,候車點的鈴聲響了。乘務員爬上欄杆,把站牌舉高,喊道:“退到黃線後面排隊,挨個上車,不要擠!”
遠遠地,列車鳴笛,穿越大雪紛飛的早晨,緩慢駛近。周遭的人頭聳動,大家早都凍得手冷腳麻,哪還聽得進乘務員的勸阻,紛紛向前擠去,那幾個聊天的還在嚷嚷。
“這列車來一趟少一趟,明天指不定還有沒有了。”
“仗難打嘛……”
“一切以作戰部隊為先,走吧走吧。”
列車進站,在候車點停下,發出“哧——”的噴氣聲,打開了車門。
謝枕書跟隨人群上車,他的票由聯盟情報組提供,因為是“傷員”,所以被安排在了前列車廂。前列車廂的設施配備相対齊全,是雙人間,除了暖氣,還提供餐飲。謝枕書進入房間,發現同行的乘客已經到了。
他站定,漠聲說:“你好。”
対方沒準備,被這聲“你好”驚到了似的,慌忙起身,答:“你,你也好。”
他言語間,臂彎裡的書本滑掉了。
対方趕忙俯身去撿,急急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謝枕書垂眸,看到那書本裡飄出幾張鬼畫符。対方摸索半天,也沒有撿。謝枕書便彎下腰,把那幾張畫撿起來,遞給対方。
可是対方如同沒看見一般,仍然在地上摸索。
謝枕書說:“你的畫。”
対方“啊”一聲,指尖碰到畫的邊沿,感激道:“謝謝你。”
謝枕書沒有立刻松開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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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対方臉上架著副金絲邊框的眼鏡,不知是什麼緣故,眼眸泛著霧氣,顯得迷茫又遲鈍,“嗯……対不起,給你添麻煩了,我一周前剛剛……”他神情略顯沮喪,勉強動一動嘴角,像是為了安撫謝枕書才笑似的,“剛剛看不見。”
謝枕書說:“哦。”
他松開手指,站起身,看対方把畫夾進書本裡,邊角都折起來了也不知道。
対方腼腆道:“你隨便坐。”
謝枕書把簡易隨行包擱在腳邊,脫掉了大衣,露出裡面的襯衫和馬甲。作戰部隊退役傷兵要進城區受指揮官接見,打扮不能隨便,但也不能花哨,這種款式普通、模樣簡單的西裝三件套最好。他剛出訓練場,一切都得聽從情報組的安排。
対方也坐下,問:“你喝水嗎?我給你倒。”
謝枕書說:“不了。”
対方便點頭笑了笑,握起擱在桌子上的筆,在散開的白紙上塗塗畫畫。
謝枕書看窗外,雪飛如絮,把不遠處的城鎮都掩埋起來,瞧不到半分別的顏色。
他父母都是聯盟委員,奈何走得早,家裡無人照管他,就去了聯盟育才基地。他在基地生活了幾年後,考進了聯盟軍校,畢業被派往港區作戰部,在青花魚港待了一段時間,最後被調進南線特裝部隊,那裡的訓練場一年四季都在下雪。
対面寫寫畫畫的人忽然說:“你也去城區嗎?”
謝枕書道:“嗯。”
対方說:“我也是呢,打算去城區看醫生。”
謝枕書道:“嗯。”
対方說:“聽你的口音,是北方人?”
謝枕書不語。
対方握著筆,又慌慌張張地道歉:“不,不好意思……”
“沒事,”謝枕書轉回頭,目光越過界線,看到対方的畫作,“你是畫家?”
“隨便塗塗……”対方語氣失落,“以前想做個畫家,現在也不行啦。”
謝枕書甚少跟外界接觸,沉默片刻,問:“畫什麼的?”
対方把畫推過來,道:“畫動物的。”
謝枕書順勢看去,見那紙上都是些不成圖樣的線條。
対方很是害羞,問:“畫得還行嗎?”
謝枕書:“……”
他不擅長說謊,隻好沉默。
対方卻把這沉默當作誇贊,放下筆自個兒鼓起掌來,臉上歡歡喜喜,道:“你平時看畫嗎?我老師……我老師都說我畫得還不錯,等仗打完了,可以考慮考慮開畫展。”
謝枕書在附和與回答中選擇了回答,說:“不看。”
対方道:“不看也沒事,你要是感興趣,我可以跟你聊聊。咱們從這兒到城區要三十多個小時,一個人太無聊了。你平時喜歡什麼動物?我畫給你吧。”
謝枕書:“……”
他能兩秒內轉出匕首暴起殺人,卻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半晌後,他說了第一句假話:“我喜歡貓。”
“哦,貓啊,”対方略微挑眉,垂頭在紙上塗圈圈,“我也喜歡貓。你喜歡白貓黑貓?”
謝枕書看慣了白色,說:“黑貓。”
対方“唔”一聲,小拇指蹭到了顏料,在紙上糊出一團團的痕跡。他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道:“黑貓好,黑貓可愛,黑貓無敵!”
說罷在紙上亂塗一通,作畫的筆觸異常狂放不羈。
末了,他対著畫輕吹了吹氣,遞給謝枕書,說:“送給你了。”
謝枕書接過畫。
対方微微一笑,鏡片後的眼睛純良和善,霧蒙蒙地瞧著謝枕書。
謝枕書禮貌地說:“謝謝。”
対方說:“不要客氣,我這幅畫也不是原創,是臨摹我老師的古董。你知道以前有位叫‘夏江’的畫家嗎?他很慘的,畫技超群卻窮困潦倒,最後餓死在了家裡。我老師很珍惜他的畫,平時都不給人看,為了臨摹,我花掉了自己所有的積蓄。從前倒沒什麼,錢花掉了,我還能靠賣畫為生,可是現在我眼睛看不見了,以前的僱主都不再找我了,我隻好給人刷盤子賺點飯錢。誰知道眼睛不行了,盤子也不好刷了,幾天前被人趕出來,流落街頭,不得不想辦法去治眼睛……”
謝枕書見対方泫然欲泣,不禁頭皮發麻,道:“我給你錢。”
“真的嗎?你真是太好了,唉……”対方攤開髒兮兮的手掌,表情真誠且充滿希望,“給我二十塊就可以了!”
什麼“夏江”,他全程都在瞎講罷了。
第72章 瞎子
謝枕書打開錢包, 發現自己沒有小面額的鈔票,於是拿了兩百塊給對方。他除了遺產,還有補償金, 平時在訓練場生活節儉, 出來也不缺錢。
小瞎子心安理得, 不僅把鈔票收下了,還託起腮來, 用那雙無神的眼睛望著謝枕書,問:“需要我給你留個籤名嗎?”
謝枕書說:“不用。”
他看那幅畫,畫上隻有兩角尖翹的地方像是貓耳, 別的地方再也瞧不出什麼貓樣。上面墨跡未幹, 還被小瞎子用手指蹭花了, 遠看就像一攤烤煳了的餅。
這畫不用籤名也能讓人記住。
小瞎子說:“你這麼好, 聲音聽起來也很年輕,是幹什麼的呀?”
謝枕書道:“我是……打仗的。”
對方語氣欣喜:“你是港區作戰部隊的嗎?我以前去那裡畫過畫!”
南線聯盟不比北線聯盟,他們的科技發展停滯, 還保留著列車、現金和宣傳畫這些東西。正如小瞎子所言,作戰部隊經常會找學校裡的專業人員來作畫,以便向附近地區分發海報, 招募新兵。
謝枕書道:“嗯。”
對方倒豆子似的,繼續說:“我就住在青花魚港的郊區, 離你們訓練場不遠,早上經常能聽見你們喊號子的聲音。沒想到你年紀輕輕,已經上過前線了。怎麼樣, 訓練很苦吧?”
謝枕書說:“還好。”
對方立刻敬了個不標準的禮, 道:“感謝您對聯盟的付出!”
作戰部隊成員在城區內外待遇都很好,各地統一, 把“感謝您對聯盟的付出”當作敬禮宣言,以此表達全聯盟對前線作戰部隊的尊敬。
對方道:“前幾年我也響應了聯盟的徵兵號召,可惜在體能訓練被刷下來了。當時到處都是徵兵宣傳畫,我就幹脆去學畫畫了。”
謝枕書說:“……嗯。”
他沒什麼交流的欲望,可惜對方正在興頭上,並不能領會他的冷漠。
這小瞎子皮膚雪白,穿著一件灰色的套頭毛衣,講話時指尖會撥弄跟前的筆。他像是剛從象牙塔裡出來,為了遮掩自己的緊張和羞怯,努力裝出善談的模樣。可是他聊天沒分寸,不僅對陌生人毫不設防,還在這不到十分鍾的時間裡,把自己的底都交代光了。
列車再一次發出“哧——”的聲音,即將開動。乘務員走在過道裡,挨個敲響房間門,隔著門通知:“餐車將在半個小時後到來,衛生間十分鍾後即可使用。請諸位乘客待在房間內,不要隨意走動,如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搖鈴呼叫我。”
小瞎子說:“要走啦。”
謝枕書“嗯”一聲,道:“我休息了。”
為了避免交談,他索性躺在了後面的床鋪上。
小瞎子惆悵地“哦”,翻開書本,發起呆來。他黑發幹燥,耳邊被眼鏡壓翹了一縷毛,因為架著眼鏡,顯得臉更小了。他安靜沒幾分鍾,又小聲問:“你叫什麼呀?”
謝枕書睜著眼,裝睡著。
列車“哐當哐當”地行駛,窗外飛雪蔽天,房間內的溫度正在緩慢上升。
小瞎子自討沒趣,便繼續發呆。不知過了多久,他自己反倒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青花魚港逐漸隱於白霧間,消失在蒼茫大雪裡。天正亮起來,列車經過一片銀裝素裹的平原,房間內的光線也亮了些許。內置的烤爐上擱著茶壺,茶水正好燒開了,頂著茶蓋“吱吱”亂叫,溢出的茶水澆在爐子上,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謝枕書盯著上方,心裡想的卻是7-006。
情報組希望他在城區找到7-006,卻沒有給他透露7-006近期的行蹤,或許情報組也不知道7-006具體藏在哪裡。資料上說7-006精於偽裝,曾往返於邊境和城區,表明7-006對聯盟內部的消息很靈通。因為不論是作戰經費,還是援助金,都需要經過聯盟層層審核,7-006能第一時間收到消息,說明聯盟內部還有他的同黨。
那麼7-006現在在哪裡?
城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