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自從烏溪和周子舒之間有買賣往來,他便很有些事物忙活,隻是這些日子住在王府,頗有些樂不思蜀的意思,終於奴阿哈忍不住,上門來找人。
外面的事到底怎麼樣,景七回來也自然不會跟他說,隻要景七不出門,便仍舊是讀書畫畫,偶爾興致來去院子裡比劃兩招,臉上從不帶負面情緒,看起來仍是那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當然,鑑於景七少出去鬼混重要日程,日子看起來便像是比以前還松快些似的。
這位爺一向覺得,在外面就算是塌下來要自個兒扛著,滾落層皮,也不能將那死皮帶回家裡來。
在家裡,便是以前聽平安家長裡短地嘮嘮叨叨、現在又加上養著烏溪和紫貂大小兩隻毒物的地方。這個王府隻有個王爺,其他人的職責是吃喝玩樂、管錢管家,沒有義務聽外面那些煩心的事。
不過他說不,不代表烏溪不知道,畢竟這是個從小就經歷過大慶和南疆之戰的人,烏溪偷偷叫個南疆帶來的高手,每日暗中送景七上下朝,也不露面,從他早晨出去便跟在後邊,直到他回府到烏溪眼皮子底下。
他就心滿意足,覺得這個人現在全身上下都在自己的視線裡,哪怕外面洪水滔天呢,隻要和大慶打的不是南疆,他就沒啥危機意識。
下午的時候,烏溪正在指導景七的功夫,他本來底子就好,加上十年不輟的苦練,基本上已經是叫景七望塵莫及的,下手更是極有分寸,兩人沒有兵刃,隻是赤手空拳地一來一往。
一上手,烏溪就發現,這人天分還是不錯的,悟性很高,一點就透,也確實下過些功夫,隻是恐怕下的不多,路數裡就帶著那麼股投機取巧的勁兒,平安在這邊放好手巾,還有酸梅湯放在冰上鎮著,烏溪就打心眼裡覺得,景七自小從大內長起來,該是高手名師教出來的,功夫卻沒怎麼成氣候,多半就是這幫子以平安為首的一幫子大驚小怪的給慣出來的。
帝都的夏天很悶,稍微一動,便容易叫人汗流浃背,景七卻偏偏在時候練起拳腳。
自家主子心血來潮抽風的行為,平安已經習以為常,也沒當回事,烏溪卻看得出他的認真來,這個時候認真,大約隻因為一件事,就是西北的戰事。
想到這個,他就覺得有些心疼,眼見景七體力有些不支,便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身後輕輕一別,景七便差頭栽進他懷裡,腳步踉跄一下才頓住,微微彎下腰,疾喘幾口氣。
烏溪淡淡地說道:“今天就不要練了,功夫不比別的,是日積月累循序漸進地,臨時抱佛腳頂多讓你身上酸疼一陣子,沒什麼大用。”
景七沉默了一會兒,端起旁邊的冰鎮的酸梅湯便要喝,烏溪忙截下來,用內力捂溫才交給他:“不要喝涼的東西,驟冷驟熱的傷身,下回別叫他們準備冰。”
景七終於確定自己是個爛泥糊不上牆的,便笑笑,沒說什麼。
赫連釗大軍和瓦格剌族在甘肅個山城裡意外地短兵相接,攻守,已經膠著不少日子,赫連釗靠戶部供給補給,而國庫已經空虛數十年,勉勵支撐尚且不逮,瓦格剌族卻是路燒殺搶掠,沒本錢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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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仗逼不得已,不得不打,可若是曠日持久,恐怕稅費便能叫不少百姓上吊。
暗疾早生,趁這個時候,一股腦地全爆發起來,而南方連年水患,已經有鬧出暴民鬧事的簍子,赫連翊裁撤串時候還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員,急不可耐地將抄家來的錢財充入國庫,可到底也是杯水車薪,倒是暴民波不平波又起,兩廣的軍隊竟然絲毫不得調動。
赫連翊也焦頭爛額,隻覺得自己是拆東牆補西牆,補了一半,大慶江山仍然四處漏風。
烏溪親自拿起旁邊的手巾,替他擦汗,手上動作輕柔,嘴裡出來的話卻直白依舊:“看你,這麼一會的功夫原本應該是不錯的,不過太飄,小時候該下苦功夫的時候沒打好基礎,現在便是再怎麼想彌補,也不過是弄出空中樓閣樣的虛架子,成不了大器。”
景七口酸梅湯卡在喉嚨裡,險些當場嗆死。
烏溪拍拍他的後背,笑道:“和說這些虛的飄的好話,聽也沒什麼用,不如告訴你這些是實在的。”
景七噎半晌,才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受教。”
烏溪放下手巾,嘆口氣,從身後摟住他:“你們的事,我是插不上嘴,不過我心裡不痛快的時候,也喜歡找事做,練練功夫,糟蹋下院子裡的花草什麼的,反正也沒事,不如陪……”
他句話還沒說完,平安便忽然進來道:“巫童,奴阿哈來了。”
平安是個懂事的,飛快地出說出這句話,連眼皮都沒抬,非禮勿視,說完以後立刻沒影,烏溪隻得有些尷尬地放開景七,心裡覺得奴阿哈真煩人。
奴阿哈進來,便是一臉的苦大仇深,噼裡啪啦大串,中心思想隻有一個——巫童您可有日子沒回自己家吧?該您拿主意的事,您都撂挑子啦?
烏溪就皺皺眉,景七卻在邊笑出聲來:“行啦,回去看看吧,會約人,也有事,不練。”
烏溪才站起來,又不放心,回頭對景七道:“想多練練功夫,強身健體總是好的,可得陪著,省的受傷,還要喝什麼涼的冰的作踐自己身體。”
話雖不好聽,景七還是領他的好意,笑眯眯地點頭。
烏溪走兩步,忽然覺得要離開他一會,心裡就很舍不得,便又轉回去,當著奴阿哈的面,攬過景七的脖子,飛快地在他嘴唇上親了一下,才覺得夠本。
奴阿哈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家巫童淡定地過來,甩下句“走吧”,便先走出去的樣子,忙給景七補行個大禮,追著屁顛屁顛地跑出去。
心想大慶人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巫童果然是英明神武,好幾年,可終於得手。
景七斂去笑容,低頭看自己掌心的紋路一會,將溫熱不大爽口的酸梅湯飲盡,才吩咐道:“平安,更衣,叫人備車,要出門一趟。”
平安應聲,吩咐下去,景七整理好自己,換身不打眼的長袍,從書房裡抱出卷畫軸,鑽進馬車。
路到個門檻破舊、四處漏風、門庭冷落的小酒樓,景七才從馬車裡出來,進二樓的雅間,輕敲三下門。
門應聲打開,裡面個青衣人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立刻將他讓進去,將門關上。
所謂“雅間”,其實也不過是多閃嘎吱嘎吱響的破門,旁邊有半扇關不上的窗戶,且不隔音。
那青衣人正是宮裡的小太監王伍,他多年來仗義本分,自有自己的人脈,會悄無聲息地混出宮來。
兩人誰都沒話,景七直奔主題,默不作聲地將畫軸展開,畫還是老王爺親手畫的,落款處蓋他的私章,寫著“甲申年三月初七,贈愛妻”的字樣。景七抬頭看著王伍,神色很是凝重。王伍仔細盯著那畫看片刻,緩緩地點頭。
景七神色陰晴不定,看不出喜怒,目光閃閃,低頭,緩緩地將那畫軸收起來,從袖中掏出個荷包,塞到王伍手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竟對他長揖以謝。
王伍是個奴才,自然不敢受他這麼大的禮,忙往旁邊退一步。景七才擺擺手,叫他自行回宮,自己坐下來,叫人上壺酒,小菜。
王伍來去匆匆地離開,像他來的時候這樣,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入手的荷包分量很重,摸起來似乎和往日金銀不同,王伍出門以後偷偷往裡看了一眼,裡面竟是滿滿袋子的貓眼石。他輕輕地舒口氣,誠惶誠恐地仔細收好,知道禮其實都不重——王爺給的謝禮,謝的不是這個消息,而是謝他救自己這條命。
景七懷裡抱著畫軸,叫平安等在那輛不起眼的馬車裡,自己靠著破敗的窗口坐了一會,就著那小碟子有些糊的花生米,喝半壺劣酒,才撂下酒資,悄然離去。
幾百年,他頭回知道那早記不清面容母親和今上的關系。景七自嘲似的苦笑聲,心道:“糊塗成這樣,景北淵可死得不冤。”
登上馬車,悄無聲息地回去。
第六十七章 血色之夜
赫連沛的神智越發不清醒,先前病的那場已經將他僅存的底子掏空,一驚嚇,竟似要他的命一樣,白日裡清醒的時候也少,每日聽赫連翊說話,都要強打精神,大多數時候,赫連翊話還沒完,他就又昏昏睡去。
眾人看得分明,太子眼下還住在東宮,可大概用不多久,就要換地方了。
於是在赫連翊還沒有登基的時候,家國天下事就起以這種異乎尋常的凌厲姿態壓在他的肩膀上,連個緩衝的餘地都沒有。一下十分風光,先帝的時候給敗去一半,傳給赫連沛,也算能勉力支撐,赫連沛在位三十六年,不負眾望地將另一半也敗去,到赫連翊手上,簡直就不知該何以為繼。
不知是他時運不濟,還是他本人便是因為世道而生。
然而如果這些都不算什麼,在赫連沛床下發現的那幅畫,便成壓在赫連翊心上最重的塊石頭。他這些日子幾乎總是下意識地去看景七,從各個角度去觀察那早已經爛熟於心的容顏。
許是看得太多,許是心理一直有個暗示。看來看去,竟覺得自己仿佛從閉著眼都能描繪出來的人臉上瞧出些許端倪來。
以前隻覺得他眉眼像王妃,口鼻像王妃,連臉型都隨去,叫當年的故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誰的兒子,可現在,赫連翊卻莫名地覺得,這人竟也有幾分像赫連沛,尤其是他憊懶發呆的時候。
心裡便越來越忐忑。
他想,如果那人隻是景北淵,雖渺茫,可自己到底還是有幾分希望的,可萬一那人真的是他血脈相連的兄弟呢?
理人倫,血脈綱常,是可以逆轉罔顧的麼?那是他的親兄弟啊!
古人,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原是這般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