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烏溪咬著牙半晌沒吱聲,緊緊地攥著他的衣服,氣息粗重,良久才緩過來一點,按著景七的肩膀勉強站直:“我沒事,不疼,也有解藥,不用扶著我,可以走。”
這孩子比活驢還倔,景七懶得理他,直接對阿伈萊道:“背著他。”
阿伈萊這個聽話,不由分說地強行將烏溪背在背上,三人都帶著一身血跡地回了巫童府。
當晚烏溪便發起燒來,用毒這方面,他敢稱第二,估計整個大慶也沒人敢稱第一,幾個守著他的南疆武士見了也都說沒事,是服下解藥的正常反應,燒一宿就沒事了。
小貂巴巴地蹲在主人的床邊,一雙眼睛滴溜溜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又用小腦袋去頂烏溪,見主人不理它,便“吱吱”地叫起來,瞅著實在可憐。
這巫童府都是一幫大老爺們兒,連個侍女都沒有,景七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就是個看孩子的命,遂留下來,叫阿伈萊找個人去王府找平安知會一聲,又囑咐轉告平安,從現在起,王府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府,一切等他回去發落。
完事後景七在一邊坐下來,把小貂撈起來放在懷裡,叫人端了盆涼水,浸湿了巾帕,放在烏溪額頭上,給他降溫。
外面阿伈萊在和其他人交代晚上的事,嘰裡咕嚕的用的是南疆話,景七聽不懂,不過猜也能猜到他們說什麼,也沒去管,坐了一會,有些迷糊起來,於是靠在床邊上閉目養神。
到了快天亮的時候,烏溪忽然睜開眼睛,他一動,景七就醒了,伸手試試他的額頭,發現仍有些低燒,知道他身上肯定是不舒服的,便問道:“你還疼不疼,喝水麼?要用什麼藥不用?”
卻見烏溪一副怔怔的樣子,像是被夢魘著了似的。
景七輕輕拍拍他:“烏溪?”
烏溪呆呆地望著他,啞著嗓子說道:“我剛才看見你了……”
景七一愣。
隻聽他道:“我夢見你……滿頭白發地坐在一塊大石頭前邊,我跟你說話,你卻不理我……”
第十八章 王府森嚴
景七閃了一下神,很快地反應過來,伸手在烏溪眼前輕輕地晃了一下,這才發現,他其實隻是睜開眼睛,並沒有真的清醒,眼睛的焦距都沒有對太準,說完剛才那句叫景七心跳漏了一拍的話以後,頭往旁邊一歪,又神志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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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要破曉,小紫貂四仰八叉地在睡在烏溪旁邊,景七卻批了一件平安託人送過來的淡青色長袍,睡意全消。
滿頭白發——坐在三生石畔。
他幾百年遊蕩在陰間,規矩多少也知道些,比如生魂不得入內,比如路過他身邊的那些飲過孟婆湯的死靈,都已經被忘情水洗得幹幹淨淨懵懵懂懂,絕跡不會記得他端坐三生石畔的樣子。
那麼烏溪前生,如果不是鬼差……就是勾魂使了。
恍然間想起轉生池處,那勾魂使說的“因我之故,壞你命盤,叫你無端輾轉世間,受盡苦處,如今別無所償,便傾盡修行,換你來世青絲”,逆轉陰陽,有違天道,難道他是當真傾盡了修行麼?
景七輕輕地抬起手,指尖點著自己的眉心,好像那裡還留著一抹血痕似的,半晌,才回過神來,坐在床邊,神色復雜地望著躺在那裡低燒的少年。
“雖說是強買強賣,可我畢竟也算欠你一個人情……”他輕輕地摸摸烏溪的頭發,覺得這世間造化實在神奇,黃泉下相見,竟也能讓他在茫茫人海中重新遇著。
景七寬大的袖子墜下來,在小貂身上劃了一下,小貂機警地睜開眼,見了是他,又閉上眼睛,團成一個毛球,往他袖子裡拱了拱,睡去了。
景七嘆了口氣,伸手捏捏自己的鼻梁:“也就是我還記得那些個前世今生的牽扯,這一世……這一世盡我可能保你平安就是。”他皺起眉,挑剔什麼似的將烏溪打量一番,撇撇嘴,“一根筋的小兔崽子,你說將來我若不管你,以你這驢脾氣能活多久?”
烏溪很少有發燒的經歷,隻覺得全身的骨頭縫裡都在往外泛酸水一樣,亂夢一團,根本就記不得前因後果,等到神智有些清明的時候,隱約覺得身邊有一個人,他心裡很害怕,弱勢的時候,對周遭一切都充滿了戒心,想睜開眼睛看看是什麼人在那裡,想聚集起身體裡所有的力量死撐。
可是那人身上有種特別好聞的味道,淡淡的,有一點甜,清清涼涼的,有一隻溫暖的手一直放在他的頭上,很輕很柔。
烏溪奇異地慢慢放松下來,也可能是燒得有些糊塗,或者身體太過勞累,他竟產生了一種,和這個人在一起很安全的錯覺,就像是小動物從殺機四伏的林子裡穿回到地下深深的洞裡那樣,可以合上眼睛度過整個長夜,做一個關於溫暖的夢。
等他徹底退了燒,清醒過來,已經是天光大亮時候的事了。
一睜眼,就看見一隻修長的手掌心向上,放在眼前,紫貂半個身體都擠在他的袖子裡,青色的袍子松散地系著,景七半靠在他的床頭上,頭歪在一邊,一縷頭發散落下來,從下巴下面穿過去,搭在胸前落到床上,發梢的地方好像隨著他的呼吸輕微地飄動一樣。
烏溪呆了一會,好像從來未曾認識過這個人似的,睜大了一雙極黑的眼睛,仔細打量著景七。
他想這個人這麼好看,想原來是他,昨天陪了自己一宿,想他為什麼晚上遇刺的時候,沒有害怕,也沒有逃走。
他想這個人是他到了大慶後,整整五年的世間裡,遇到的唯一一個朋友。
於是忍不住輕輕地笑了,輕輕閉上眼睛。
等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景七已經離開了。
景七靠了一會,差不多醒過盹來恢復了些精神,便把一頭扎在他袖子裡的小紫貂揣起來,和阿伈萊交代了一聲,回府了。
畢竟王府還有些正事要他處理。
平安親自迎出來,呈上府裡下人的名冊,告訴他說,所有人按名冊點起了,都集合在院子裡等著。
景七掃了一眼那名冊,又遞回給平安,嘴角帶了點笑意,大步進了前院。
有事沒事喜歡聒噪兩句的平安也低頭安靜了,他忽然覺得,小王爺踏進門口的那麼一瞬間,好像變了個別的人似的,那常年帶在身上的那種,仿佛生在他骨子裡一般的懶散氣,竟像一層偽裝的皮似的,輕易便能揭下去。
仍舊是那張臉,自然是說不上凌厲,輕描淡寫地在別人臉上掃一圈,卻讓人脊背發涼。
像是一隻懶散安靜的貓,一覺醒來突然變成一隻冷冷地掃視著獵物的虎。平安心說,要是這位爺平時也這副模樣,借他個膽子,他也是不敢在小王爺面前喋喋不休的。
景七在眾人面前站定,卻不看他們,隻是微垂著頭,注視著地面。平安立刻將他平日裡常坐的躺椅搬來,叫他坐下靠著。
景七坐下來,有些隨便地翹著二郎腿,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帶著點笑意,晦暗不明地望著滿院的人,開口道:“昨兒晚上,太子殿下叫人來通知你們,說本王跟巫童在外面。”
平安低聲道:“是,太子殿下說主子在外面轉轉,吩咐奴才們備好了熱水換洗衣服之類,等主子回來好伺候。”
景七點點頭,這是規矩,不用說王府,就是京城裡尋常的士族大家,主人也沒有不帶個牽馬倒水的下人,自己出門的道理,被人發現了,是十分有失身份的,昨兒赫連翊三言兩語間已經帶上了責備。
大慶的貴族圈子裡,講究輕、緩、穩、不武、不嗔。
輕,是要峨冠博帶,要體態孱弱,說話時聲音要輕柔低弱,帶著些許氣血不足之感,才是文雅人的做派;緩指清貴之人,走路要緩緩而行,騎馬要度度慢走,這才是有教養;穩,則說的是,有身份的人,遇事要無動於衷,悲歡喜怒不得形於顏色,這是有身份;還講究貴族人家的兒子不能習武,那是粗俗野人的行當,不得嗔怒作色,與人爭吵,那是市井小民的水準。
當然,以上種種崇尚病梅的風尚,其實就是一些歌專門培養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和小白臉的規矩。
赫連翊是按公卿世家的方法處理,在外面碰見了沒有僕從的貴族子弟,要著人對家裡人報平安,以表關照,也叫家裡人放心的意思。
景七就著平安的手喝了口茶,抿抿有些幹的嘴唇:“哎,你們都在這站著幹什麼?怎麼的,跟我要壓歲錢?”
眾人一大早叫平安集合了在這,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聽見主子沒事人似的,都松了口氣。
吉祥是個機靈的,可這會,覷著他的臉色,也看不出心情好壞來,便試探地說道:“主子,各家大人送的禮,如何回的,管家和奴才都整理成冊,放在您書房了,一會看看不?”
景七道:“不看,一堆一堆的,看了腦仁疼。”
吉祥點頭稱是,又道:“您看,一大早管家便將大家都叫來,也不知道什麼事,如今主子回來了我們也放心了,大家便散了該做什麼活計做什麼活計去了。”
景七點點頭:“嗯,有事忙的忙去吧。”
眾人互相看了看,都有些摸不清頭腦,便要散了。
卻正這時候,又聽得這位爺慢悠悠地開口道:“要是沒事不忙呢,不妨留下來聽本王說個笑話。就昨晚上的事,你們可知本王昨天晚上和巫童,遇上了些什麼人?”
連平安也是不明所以,昨晚上巫童府的人過來,隻是說太晚了,王爺在那邊住一宿,平安聽了他的吩咐,雖然知道這中間必定是出了事的,卻不明白具體是出了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