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長風有歸處 3870 2024-11-27 15:22:21

“公子!”阿寧趕緊扯著他往後退。


高林瞠目結舌,他緩緩扶住額頭,不願多看。


雖然我們驍王府向來沒什麼臉面,但這種丟人事以後能不能少做。


柳弦安倒是沒多大反應,他把半個點心包好,讓阿寧暫時拿著,自己則是回馬車換了件外袍,然後就又重復了一回洗手擦幹的步驟,再接過點心接著吃。


連話都沒多說一句。


高林又被這種反應給震住了。


梁戍盯著他不緊不慢的吃相,盯了半天,終於發現一件事。


這人好像不會生氣。


第5章


夜間林風寒涼,吹得四野一片冰冷,阿寧從行李中取出毛毡,在樹下靠近火堆的地方鋪平整。他想讓自家公子早些休息,但對面那群受傷的人實在是太吵了,昏昏醒醒的,醒來後就扯著嗓子呻吟,像是打翻了一籮筐聒噪的鬼和蟬。


高林揣手踱到梁戍身邊,捏著氣音往外飄字:“王爺,收一收,差不多就可以了。”總盯著人家柳二公子算怎麼回事,這對方要是個大姑娘,名節閨譽都要被你活活盯幹淨。


另外一頭,阿寧也發現了驍王殿下正在往這邊看,於是小聲對柳弦安道:“公子,王爺像是有話要對你說。”


柳弦安擦幹淨手指上的點心渣,往梁戍的方向望去。


梁戍此時卻已經收回了目光,正在側頭和高林聊著什麼。曠野裡的篝火並著皎月,映得他整個人都在發亮,眉目疏朗,鼻梁高而挺,衣擺似卷起了一整片碎金的波光湖面,神情懶散氣度華貴,和傳聞中的殺人狂魔屬實不太相符。


不過傳聞嘛,總是亦真亦假。柳弦安這麼想著,裹起毯子靠坐回樹下,又開始閉目神遊。他不太在意外界究竟是靜是鬧,哪怕當真有鬼在叫,隻要心境淡然,落入耳中的,也唯有清風穿林梢。


“啊!”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哀嚎,驚飛林間一群鳥,卻沒有把柳二公子驚離三千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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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寧反正也睡不著,就坐在柳弦安旁邊,伸長脖子看熱鬧。一名渾身癱軟的鏢師被兵士們架到了梁戍面前,傷腿拖過泥巴地,還在往下滴著血,模樣悽慘。


他可能是實在驚懼怕死,再加上劇痛的刺激,還沒等高林開口問,就一五一十地自己倒了個幹淨。


萬裡鏢局的總鏢頭名叫常萬裡,在江湖排不上什麼名號,鏢局生意倒是經營得紅紅火火。三年前,常萬裡的原配妻子因病離世,沒多久他便續娶了新夫人,新夫人名叫何娆,容貌妖娆,脾氣卻和長相反著來,潑辣刻薄,過門沒半年,就把常萬裡訓得服服帖帖。


常小秋不喜歡這個繼母,他那陣隻有十二三歲,仗著年紀小,經常對著她出言不遜,兩人的關系也就一直不怎麼樣。至於常霄漢,是鏢局僅次於常萬裡的二號人物,功夫高強,這些年也是他一直默默護著少主人。


高林問:“所以是那位新夫人命你們在這次出門時,找機會解決了常霄漢和常小秋?”


“是。”鏢師道,“她先給了我們每人一粒明珠,說事成之後,再給一匣。”一邊說著,一邊從袖中取出來,“就是這個。”


不給金不給銀,卻給明珠。梁戍掃了一眼:“她是什麼家世來路?”


“沒有家世,是南方逃災的難民,剛進城時又髒又臭,也不知怎麼就被總鏢頭相中了。”


高林蹲在鏢師面前,接過明珠對著火光慢慢看:“鏢局平時做生意,都是用金銀結賬,那位新夫人就算想在賬目上動手腳,攢點私房錢,到手的也該是金銀。像這種大小的東海明珠,要攢十顆都難,更何況是一整匣,而她既然辛辛苦苦攢了,又何必要拿來買命……還是說你們不收銀子?”


“收,當然收,我們反倒想要折成銀子,哪怕少個一兩成也行。因這明珠雖值錢,卻不好出手,但夫人說她隻有這個。”


阿寧在旁聽得咂舌,小聲對柳弦安說:“公子,上回老夫人想要兩顆明珠做耳墜,莊主一直都沒買到合適的,他們竟有滿滿一匣,開鏢局果然門路廣。”


“與鏢局沒關系。”柳弦安依舊裹著毯子,打了個呵欠,“那明珠應該是她在嫁人之前就有的。”


“為什麼呀?”阿寧往他身邊蹭了蹭,將聲音壓得更低,“公子剛才在睡,沒聽到王爺問的,那何娆沒有家世,是個逃災的難民。”


“暫且不論難民身份的真假,就算是真的,也能在逃災前先將財物藏好。”柳弦安道,“她在嫁人之後,萬裡鏢局生意再紅火,要在三年的時間裡攢夠一匣明珠,一是錢不好挪,二來不可能完全無人察覺,她若想將買兇殺人的事完全撇幹淨,無論如何也不該落個明珠的把柄在外。”


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明珠並非她嫁入萬裡鏢局後所得,這樣就算東窗事發,她也不會被牽連,相反,還能反向幫忙洗一洗嫌疑——畢竟用千兩銀票就能買的兇,傻子才會用價值萬金,又極容易暴露的明珠去換,聽著實在腦子有病。


阿寧明白了,又問:“那我們要去提醒一下高副將嗎?”


“不必,我們能看出來的,驍王殿下與高副將一樣能看出來。”柳弦安道,“你若實在想幫忙,就去送一些止血止疼的傷藥,否則那鏢師也撐不了幾句話。”


主僕二人在樹下的闲談,被風一字不漏地送進了梁戍耳中。片刻後,阿寧果然拿著傷藥小跑過來,高林對他略一點頭:“多謝。”


阿寧見鏢師渾身是傷,全部處理肯定時間不夠,於是隻將兩處大傷簡單包扎了一下,又給他喂下幾粒止疼藥丸。整套手法又快又穩,血濺到臉上也神情不改,令高副將當場對白鶴山莊又刮一層目。


梁戍的注意力卻沒在這頭。


高林就覺得自家王爺這個表現吧,倘若是盯柳小姐本人,還能在將來皇上問起時,解釋成是情難自禁的傾慕,但偏偏此時視線的盡頭是柳二公子,就怎麼看怎麼像挑釁的前奏,宮裡的眼線正在五步開外站著,我們能不能專注正事,少搞花活。


但驍王殿下顯然沒有好好表演的覺悟,非但沒有,還頗為隨意冷漠地丟下一句“將該問的話都問清楚”,而後便走到柳弦安不遠處,將衣擺一掀,也坐下了。


高林:“……”


阿寧又開始緊張:“高副將!”


高林隻好又繼續安慰他:“沒事,王爺應當是想問一些解毒醫理。”


仔細想想,同行的這半天時間裡,白鶴山莊的主僕兩人一直在幫忙,而王爺卻一直在搗亂,自己則一直在扯謊,高副將心很痛,為什麼人與人之間品德的層次能差出這麼多?


篝火噼裡啪啦地歡快燃燒著。


柳弦安依舊在閉目養神。


梁戍往火堆裡丟了塊石頭。


“轟”一聲,火苗被打得飛起一尺多高,迎風掠向樹下。柳弦安睫毛一顫,終於被臉上的燙熱逼得睜開了眼睛。上回在馬車中,他是在綺麗狂夢結束時看到了梁戍,而這回驍王殿下又混入了一片亂舞的火光裡,兩次都是亦真亦幻,兩次都是惶惶錯愕,在明與暗的交織中,驚駭不知身處何處。


他稍微平復了一下心跳,往不遠處一望,見高林仍在問話,審訊明顯並沒有結束。


“說說看。”梁戍手裡拿著明珠,“那位新夫人為何非要以此為酬?”


柳弦安沒料到對方會來與自己討論這個問題,他勉強將思緒拉回現實,道:“或許她這三年裡攢的私房錢不夠收買鏢師,又或許她並不打算真的將明珠送出去。我對萬裡鏢局並不了解,不過按照常理,除非常小秋已經威脅到了何娆的地位,否則她沒必要在錢沒攢夠的時候,就趕著動手。”


“所以你覺得是第二種可能,她並不打算送出明珠,隻是以此為誘餌,讓鏢師為她死心賣命?”


“前提是伏虎山的匪徒早就與她沆瀣一氣。”柳弦安道,“我猜何娆最想要的結局,應該是由匪徒將這支鏢隊全殲,這樣她既能收回明珠,又能拔出眼中釘,還能永遠地守住秘密。之所以要費心收買鏢師,其實隻是為了在沿途給常霄漢下毒,好讓這個唯一真正能保護常小秋的高手提前倒下,使計劃盡可能完美。”


但沒料到千算萬算,事情還是沒有按照她的安排發展。常霄漢的身體健壯,即便被毒霧燻了一路,功力也未減退太多,相反,還帶著常小秋殺出重圍,拼死逃了一條命。


梁戍的判斷與他差不多。


所以柳弦安並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紈绔廢物,該有的腦子沒少長,可既如此,又為何會被外界傳成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草包?


若讓梁戍來推測,按照他以往二十餘年弱肉強食的生存法則,那隻能解釋為對方是在故意示弱,裝出渾渾噩噩的假象,以求能在大家族中安身自保。


但其實白鶴山莊家風極正,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內部是沒什麼勾心鬥角的。若問柳二公子知道自己在世間的名聲嗎?隱約聽過一些,但他早已半隻腳踏出紅塵,出入六合遊乎九州,乘長風快意至極,一心於天道中縱情找尋著絕對的精神自由,哪裡又會因為俗世裡的小小傳聞而影響自身半分呢?


所以他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


不過梁戍是不懂這種心境的,至少目前不懂。


他看著柳弦安,過了一陣,突然問道:“柳公子的妹妹,先前可曾提過本王?”


柳弦安聞言,不自覺就將脊背挺直,他並沒有忘記自己的任務,要不動聲色地攪黃這門親事。


提是肯定提過,哭哭啼啼那種提。柳弦安不知道驍王殿下已經在茶樓全程聽完了跳湖大計,所以他開始毫無心理負擔地撒謊:“沒有,阿願天生內向,又害羞,平時不大愛說話,我爹娘也常因她這悶葫蘆脾氣而頭痛,對了,不知王爺喜歡哪種性格的姑娘?”


梁戍回答:“性格不重要,漂亮就行。”


柳弦安稍微有些停頓,因為他原本打的主意,是要將妹妹與驍王殿下喜歡的類型反著說,但沒想到,對方的擇偶要求竟如此直白膚淺,毫無內涵,隻要漂亮就行,絲毫沒有給自己留下發揮餘地。


他斟酌片刻,繼續提出假設:“若是長得漂亮,但性格惡劣,稍有不滿就大哭大鬧,摔杯摔碗,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又或者是幹脆要尋短見,這樣也行嗎?”


“自然行。”梁戍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好脾氣,“哭鬧就哄著,杯盤碗盞摔完了再繼續買,至於短見,美人若非死不可,那本王也隻能陪著一起尋,圖一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


柳弦安看著梁戍,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些胡編亂造的意味來,但沒有。驍王殿下在眼線面前不願意演,在柳二公子面前卻恰好相反,臺子還沒來得及搭,他就已經戲癮大發。


高副將在遠處短嘆長籲。


柳弦安雖說早已看淡生死,但那是站在天道的高度,俯視萬物所得出的結論,和梁戍的“做鬼也風流”屬於截然不同的兩種看淡流派。不過驍王殿下看起來實在與“情聖”二字相差甚遠,所以柳弦安初聽時難免有些許驚異,可轉念一想,既然有人以身殉利,有人以身殉名,有人以身殉家國天下,那為什麼不能有人以身殉色呢?既然能,那這個人又為什麼不能是梁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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