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告訴他馬上就過去。
回到座位,我和江顧一言一語,十分默契。
這半年來,我們是公司最好的搭檔。
後來我的隱形眼鏡不小心掉了,江顧指尖勾住鼻梁上的金絲框眼鏡,很自然地單手摘下遞給我,笑,「先用我的吧,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能感覺到,有道視線一直在注視著我們。
到最後,生意談成了,對方負責人也喝高了,竟然調侃起了我和江顧,「你們兩個不對勁啊……」
我和江顧一愣,下意識看向對方,笑笑不說話。
現在他明顯已經醉了,解釋也聽不進去,說不定明天就忘了。
但在其他人看來,就是默認。
「抱歉。」宋南津突然站起來,仔細聽聲音似乎還在發顫,「我還有事,先走了。」
像每次談完生意那樣,江顧送我回家。
燈影幢幢,夜晚的風有些涼。
江顧一隻手插著褲兜,偏頭看我,「他就是你前男友?」
我嗯了一聲。
「看著人模人樣的,做出的事情卻那麼狗。」江顧感嘆一聲,「我以後一定不要找他那樣的男朋友。」
我笑得很大聲。
Advertisement
是的,江顧和我一樣,喜好男。
笑著笑著,已經走到了我家樓下。
江顧忽然湊過來,伸手捧住我的臉,「要不要請我上樓坐一下?」
還沒等我說話,江顧嘴唇偏了偏,湿熱的呼吸打在我的耳垂,「你前男友在後面。」
我愣住。
江顧就笑,牽住我的手,特意提高了音量,「談成了項目,今晚怎麼獎勵我?」
我回頭看了一眼。
宋南津就站在大樹下,沉默地看著我們。
我收回視線,和江顧一起上了樓。
12
那次之後,宋南津又找過我幾次,我都不肯見他,也沒跟他說過一句話。
然後他就沒再來過了。
除夕那晚,我回了趟我爸家。
飯桌上,我爸看起來沒有像他說的那樣嚴重。
平時對我不冷不熱的後媽,笑容裡帶著些尷尬和討好。
總是戲弄我的弟弟,也乖巧地低著頭,默不作聲。
飯桌上還有一個人。
他眸光定定地朝我看來,修長的手指一下沒一下地輕叩著桌面,唇角噙著一絲淡笑。
腦子忽然嗡了一下,有瞬間的恍惚。
「你怎麼在這裡。」
後媽連忙站了起來,「你爸中風就是因為公司出事,要不是多虧了小宋的資金周轉,你爸哪有可能好得那麼快。」
然後又看向宋南津,「小宋,她就是這樣的性子,你別介意啊。」
原來是這樣。
仿佛有巨石壓在了心上,有沾水的棉花堵住喉嚨,喘不上氣。
「所以,你們什麼也沒告訴我,甚至繼續裝病,騙我回來。」
「不是想和我一起過年,是想賣掉我這個女兒啊。」
「媛媛。」我爸有些慌亂,「爸不是那個意思,小宋說隻是想找個機會和你談一談——」
我打斷他的話,「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他。」
「在婚禮當天他當眾讓我難堪之後,在他背著我和他前女友偷情之後,在我把孩子打掉之後。」
「我一點,一點也不想見到他。」
不光是宋南津,我爸的臉色也隨著我的話瞬間變得慘白。
「孩子是怎麼回事……媛媛?」
我看著他,
「你的女兒,在看到她男朋友出軌的證據之後,查出了自己懷孕,然後去醫院打胎的時候,被她男朋友狠狠打了一巴掌。」
我爸整個人僵住了。
我輕輕笑了一下,「你看,你什麼也不知道。」
「你從來就不在意我這個女兒。」
……
下樓後,我面無表情地坐在小區的長椅上。
我已經訂好了回蘇州ŧůⁿ的票。
我爸給我發了很多條微信。
他說,他對不起我。
他說,他會想辦法盡快還清借宋南津的錢,不會再讓我難做。
他還說,他不是不在意我,隻是每次看到我,就會想起我媽媽。
他對不起她,所以下意識遠離我,仿佛這樣就不會感到痛苦Ŧűₑ和愧疚。
他說,讓我原諒他。
我沒回。
也不會再回了。
忽然有些想抽煙。
從口袋裡拿出煙,點燃,一口一口地抽著。
「抱歉。」
頭頂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帶著悔意,「你之前不肯見我,所以我才……」
我抬起頭,很平靜,「為什麼你不肯放過我呢。」
宋南津嘴唇抖了抖,定定地看著我,「陳媛,我愛你。」
「可我已經不愛你了。」
宋南津沉默了片刻,「我已經查過了,你和江顧根本不可能在一起。這半年你也沒有交往過其他男朋友。」
我諷刺地笑笑,「所以呢?」
宋南津也摸了根煙出來點燃,半張臉隱在青白煙霧裡。
「你搬走後,我總是會想起你。」
「我們第一次見面,你湊在我身邊,和我一起看棋譜。我一開始以為你是裝裝樣子,找借口和我保持聯系,也就心照不宣。後來接觸了,才發現你真的懂圍棋,也很會圍棋。」
「那時候,一個社會新聞的評論下,我用小號和人爭辯了起來,有個 ID 加入了我,我們發了六十多條評論,舉例分析,事實求證,終於把那人說得心悅誠ṭû⁼服,之後我們無意間發現,那個幫我的 ID 原來也是你的小號。」
「後來,我們想養隻貓,卻發現彼此都對貓毛過敏,隻好去網上雲領養了一隻。」
「甚至,當時你說要給未來的女兒取名,我們脫口而出的名字都一模一樣。」
「想的越多,我就越清楚自己錯過了什麼。」
宋南津摁滅煙頭,苦笑了一下,
「原來我們是那麼地契合,興趣愛好,三觀格局,各個方面,就好像是彼此靈魂的另一半。」
我恍惚了一瞬,心突然就痛了一下。
「和徐曼的那段感情太深刻了,我們經常因為生活的瑣碎吵架,又因為太愛彼此很快和好。」
「以至於我竟然覺得,和你的生活太順心也太平淡了,你對我隻是合適而已。」
被過分安靜籠罩的黑夜,唯有宋南津逐漸變了節奏的呼吸聲分明,一下又一下,又沉又重。
「可是,怎麼可能隻是合適呢?」
「我們一起下棋,你總是怪我脾氣臭,容易黑臉。其實是因為,你下得特別專注,仿佛眼裡除了棋盤,沒什麼能吸引你的注意。明明我也喜歡下棋,可我忍不住吃醋,忍不住想打斷你,拉住你的手就親了過來。」
「每次中秋,除夕那段時間,你都會很不安,因為你要回你爸家。之前我每次都會陪你一起回去,那次我有事要忙,你一個人回去,我擔心得整夜睡不著,忙完就買機票趕了過去。當時你好像在寫日記,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你沒有給我發消息訴苦說委屈,但紙上寫滿了我的名字。那一刻,我對自己說,回一輩子保護你不受委屈和傷害。」
「性格不合的人都能相愛在一起,我們一開始就那麼地契合,怎麼可能沒有愛呢?」
「媛媛。」他輕聲喊我的名字,「原諒我,我們忘掉那些不好的事,重新開始,好不好?」
我看著他的眼睛。
這些話像是拉開了某道閘門,壓抑已久的情緒在胸腔四竄,喉嚨越發艱澀。
我搖搖頭,「太遲了。」
「是因為徐曼嗎?」
宋南津眼裡閃過一絲恐慌,顫抖地握住我的手,
「我和她已經是過去式了,之前我或許猶豫過,彷徨過,但以後我會堅定地選擇你。」
看著他無助卑微的模樣,心髒猶如被一隻大手緊緊攥住。
之前的,現在的,好的,不好的,回憶悄無聲息地洶湧,如潮水般將我淹沒。
「為什麼?」
「你能在愛她的時候好好愛她,為什麼不能在愛我的時候好好愛我呢?」
「你讓我忘掉那些不好的事,可是我忘不掉。」
「徐曼來找過我,告訴我,你和她那十年,你毫無保留地愛著她,甚至連分手,你們都是體面的。」
「你一直都知道,我想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但你卻在我們結婚的那一天,出軌了。」
「為什麼偏偏是那一天?為什麼偏偏是在我們的婚房?」
「你曾在我媽的墓碑前向她承諾,以後會好好愛我。」
「那一天承載著我對未來生活的所有美好願景,卻被你以一種近乎殘忍的血淋淋的方式撕開,告訴我,我其實不值得被愛。」
眼前模糊一片,我已經看不清他的臉,
「你問我為什麼不願意見你,因為我一見你,就想起我在婚禮現場滿懷期待地等你,而你和徐曼在我們的婚車、婚房裡做見不得人的事,想起因為你的不忠,扼殺了我們的孩子。」
過去那些畫面越發清晰,鈍痛便更為強烈洶湧。
我閉了閉眼睛,
「愛瑜,我們一年前就給她取了這個名字,願她一生有人愛,如寶玉般珍貴。」
「她死的那一刻,我對你的心也死了。」
宋南津蹲下身來,抬手捂臉,淚水從指縫裡一滴滴流出,肩膀塌著,不停地顫動。
「對不起,對不起。」
他仿佛隻會說這三個字。
手機鈴響,叫的司機已經到了。
我站起身,在離開之前對他說了最後一段話。
「徐曼說,相親認識的,搭伙過日子而已,能有多少感情呢?」
「但我曾經,平淡地,專一地,真誠地愛過你。」
「以後,也再也不想看到你。」
尾聲
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宋南津。
隻聽說,後來他投資生意,把家底都投進去了,結果項目失敗,他還因為稅務問題進去了,被關了兩年。
至於徐曼,聽閨蜜說,她跟她未婚夫復合了,結婚後卻發現丈夫有家暴,日子過得雞飛狗跳,聽說兩人好幾次動手還進了警局。
但這一切,都跟我沒有關系了。
剛回蘇州那段時間,我爸時常會給我發消息,笨拙又討好地問我工作情況,過得好不好。
我直接把他拉黑了。
直到我媽忌日,我去掃墓,卻在墓碑前看到堆滿了她生前最愛的洋桔梗。
花瓣上還滴著水,看她的人明顯是剛離開不久。
同時收到了一條陌生短信:「爸知道你不想見我,所以在你過來之前先走了。」
我愣了幾秒,隨即面無表情地把洋桔梗拿走。
太可笑了。
我媽生前,他從來沒給她送過花。
我媽死後,按照她的遺願把她的骨灰安葬在蘇州之後,這些年,他家庭美滿,從來沒有過來看她一眼。
從來都沒有。
現在除了自我感動,又有什麼意義呢?
哦,還會髒了我媽的眼。
回家後,我在沙發上坐了很久,然後來到房間,把鎖住的抽屜打開,拿出了我媽生前的日記本。
那裡面記錄了,我媽生命中最後的時光裡,我爸和他的初戀充當著怎樣荒謬又惡心的角色,怎樣把她推向更痛苦的深淵。
我爸,不知道我媽已經發現了他出軌。
不知道他妻子的最後遺願為什麼是必須要和他離婚,要執著地葬在她的家鄉。
而這本日記本,是我媽當Ŧů₀時最好的朋友後來給我的,我爸也不知道。
你看,他好像什麼也不知道。
我把日記本的內容一張張拍了下來,一張張發給了他。
然後,又把他拉黑了。
過了幾個月,我去那邊出差,我弟竟然來找我。
他好像變了個人似的,豐潤的臉頰蒼白消瘦,神情恍惚,衣服松松垮垮,再沒了往日不可一世的模樣。
「爸爸那晚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開始發瘋,瘋狂地往自己臉上扇巴掌,把家裡的東西都摔碎了。」
「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喊一個人的名字,說什麼,我以為你不愛我,說什麼,我以為你執意要葬在蘇州,是你喜歡的人也在蘇州。」
「他還想和媽媽離婚。」
「媽媽不同意,他就推媽媽,媽媽的臉摔在地上花瓶的碎片裡,流了好多血。」
「然後媽媽也發瘋了,說我爸一直在騙她,說什麼你果然也愛上了她,說著說著又大笑起來,然後用那種很恐怖的眼神看著我爸。」
「說她也騙了他,說她一直在和她的初戀聯系。」
「還說,我不是我爸的孩子。」
我弟突然哭了起來,哭得很絕望,肩膀一抖一抖。
我微微一愣。
原來,我爸也不是後媽的初戀。
「姐,爸爸這次真的中風了,整天癱在床上,說不出話來,每次我去看他,他就一直瞪著我。」
「我好害怕。」
「媽媽也不回家了。」
「姐,家裡的錢都被爸爸Ţų⁽拿去還給姐夫了,真是的,他答應給我買的球鞋還沒買呢。如果下星期沒穿去學校,同學一定都會笑話死我的。」
他滿懷希冀地看著我,
「姐,你能借我五千塊錢嗎?」
......
最後,保安來趕人,他離開了。
至於那五千塊。
我當然沒借。
他現在,又不是我親弟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