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有小五這個沒出閣的閨女親自坐在府門口,裴詔對她是摸不得碰不得,反而被攔下。
我在大姐姐房中守著,娘送來藥湯,看著大姐姐蒼白的面容,也是感嘆:「大姑娘跟元夫人是一樣的,就是認死理,這樣的人,一旦將終身託付錯了,就是毀一輩子啊。」
我默默,情愛於我遙不可及,我理解不了她這份執著。
娘也隻是嘆道:「福妗,對大姑娘好一些,若沒有她,你和小五也早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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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又下起了雪,裴詔進不來,隻能傻愣愣在府門外站著。
小五就像是較上了勁兒,誰來瞪誰。
可有一個人,小五也是攔不住的——那就是蕭錦侯。
蕭錦侯嘴上說奉老王爺之命接我回府,其實我知道,他是來找我不痛快的。
兩個弟弟不在家,後宅都是沒出閣的妹妹們,我不想讓蕭錦侯男妾的身份汙了妹妹耳朵,隻叫趙氏安排人將姑娘們讓進自己閣子裡不許出來。
我並不想讓他進大姐姐的院子,隻能將他帶到自己院子裡。
蕭錦侯將屋子打量了打量,輕蔑道:「人都說,宋家大姑娘看著清冷孤高,竟是個痴情腦袋,連裴詔這種粗人都動輒厭棄她,真是丟了宋家門楣啊,難怪洞房花燭,側妃無論如何都要王爺的臨幸呢,也是呢,你們宋家賣閨女出名,那個賣不上價兒,這個也得往前湊湊啊。」
我深深吸氣,端然站到蕭錦侯面前:「蕭公子不必故意激怒我,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蕭錦侯也不客氣,從側捻起我的一縷發絲:「你們宋家女子,哪個手段不下作?你姐姐用密譜換聖旨,逼迫護國將軍娶她,你妹妹往親爹床上送女人,將自己從王爺貴妾的名單上換了出去。而你,你本不願意嫁給老王爺,先是買通大管家說你好話、編了那些老夫少妻的話本子,引著老王爺對夫妻之事上心,又找來雲遊道人哄騙老王爺飲丹,出嫁前樁樁件件皆是為了讓他速死,嫁進來卻是一副以夫為天的樣子,我不知你以什麼手段蠱惑了王爺,但我蕭錦侯,絕容不下你這佛口蛇心的女人!」
我靜靜聽著,也無話可辯。
況且即便我告訴他,一個可被隨意捏弄的閨閣女子,面對嗜血殘忍的當權者有多害怕,他又如何聽得進去呢?
這天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立場絕對正確,誰也不會可憐誰。
我轉過身,背對他道:「我知道不是王爺叫你來接的,我與蕭公子,話不投機半句多,你請回吧。」
蕭錦侯卻懶洋洋道:「方才我進院子的時候,瞧見你六妹妹甚是天真可愛,你不是深厭你爹那位梅姨娘麼?要不要我幫幫側妃?」
我驟然轉身,手中一根金簪已穩穩扎上他的胸膛。
斑斑點點的血珠從華袍裡往外拱。
他卻絲毫不在意,散漫地垂眸,將眉毛挑起。
我瞪著他:「公子厭煩我,對著我來便是,若是公子不守規矩,福妗與公子之間必須沒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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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後,我又在娘家住了幾日。
蕭錦侯日日叨擾,我隻能將妹妹們盡數關進自己的閣子裡。
在我不經意間,大姐姐已然醒了。
她恢復得不錯,即便未下榻,也將與將軍之間的誤會弄得清楚,但這次,任憑將軍如何糾纏,都沒有回頭。
四妹妹出嫁後,小五也嫁給了鎮北侯。
六妹妹湘韻的婚事被提上議程。
湘韻是典型的笨蛋美人,有胸無腦,梅婉貞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原來是一副沒人追的宅樣,被蕭錦侯伸伸小手一撩騷,現在花痴得整個腦瓜子都冒著粉光。
天天在家繡鴛鴦,她那閣子都直冒愛心泡泡。
我氣得直捶桌子,指著那邊閣子罵道:「就那下三濫的浪蕩模樣,也能給她迷的暈乎?梅婉貞的陰險歹毒,一滴也沒生給她嗎?她哪裡像梅婉貞的孩子,繼承的這都什麼玩意兒這是?」
四妹妹軟糯糯的一針見血:「可能繼承了咱爹的戀愛腦。」
我嘎住,無法反駁,老爹自從得了趙氏,一天天笑得像個痴漢似的。
不過一提戀愛腦……
我和小五下意識看向大姐姐,大姐姐眼皮抬起:「討打麼?」
我和小五對望了一下,趕緊翻著眼睛看頭上的蒼蠅。
大姐姐懶得和我們一般見識,抿了口茶道:「梅婉貞是梅婉貞,湘韻是湘韻,你我姊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尤其是現在爹爹因聯姻成了武將軍團的紐帶,登得高,便會跌得重,我們更要小心翼翼,莫要學了趙家啊……」
小五的嘴噘起:「可梅婉貞已經狗急跳牆,什麼時候心思一偏也說不定啊。畢竟蕭錦侯極得寵,得寵到老王爺要拿三姐姐的名聲當幌子,也要保他周全。這號人物,現在的梅姨娘還是看得上的。」
大姐姐用手敲敲桌子:「我今日便命人送湘韻去溫泉莊子,福妗,把蕭錦侯拴緊點。湘韻向來腦子不靈光,將手丟開一陣子,沒準兒就忘了。而且——」大姐姐看向我,「蕭錦侯的目標,始終是你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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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錦侯的目標確實是我,我照顧王爺,打點內宅,出門應對周旋,並無半絲錯ťű⁷處,他就在我妹妹的事兒上樂此不疲地惡心我。
給我氣得剃禿了他所有的駿馬。
蕭錦侯的賬是單設的,自己又有買賣,縮減銀錢根本勒不住他的脖子,但他燒包得緊,沒有馬便不出去,我把他的馬剃成那樣,倒要看看他怎麼出去撩闲。
蕭錦侯如何受得這個,提著劍就要來砍我,被大管家左劈右擋地攔著,才作罷了。
老王爺聽說,被逗得連笑不已,已幾日都吃不下飯的胃口,那日都好了起來。
老王爺身子愈發不好了,連床都不太下。
我心中總是鬱鬱,畢竟他對我還是不錯的。
在家裡,大姐姐是父親心頭至寶,四妹妹有亡母財帛,小五有大姐姐呵護遮蔽,六妹妹有梅婉貞偏心,隻有我和七妹妹都是妾生,下人送的東西,都是別人挑剩下的。
可在老王爺這裡,隻要我願意,天下至寶都將在我面前。
從父親那裡從未得到過的寵愛,這位老人盡數都給過我。
——我討厭聽外面那些他要死了的傳言。
因著老王爺身上不好,西邊逐漸亂了起來。
一封封密報送入府中,昭示著邊陲情況如何不好。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老王爺如何會被稱為「平西王」,這個「平」字,用得多麼貼合玄妙。
邊陲散亂,全靠老王爺殺名震懾,如今不過是將死之信傳出,便有接壤的小國聯合起來蠢蠢欲動。
老王爺靠在榻上:「本王隱居不到三十年,他們便以為我南國無人了?他媽的再給老子一根槍,老子還能去前線浪一回!」
言罷急急咳了起來,仍舊掙扎著要下榻,大管家勸順不住,急得一頭一臉的汗。
好在九殿下親至府內探病,這才將他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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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殿下急宣蕭錦侯,我與大管家退了出去。
出了老王爺的院子,我令大管家去蘇大姑娘處和宮中借老鸨兒和精奇嬤嬤。
將府中奴僕將及審遍,三天三夜,終於找出那些碎嘴言語者、因財泄密者以及外頭買賣王府消息的人。
我看著下頭這十二個人,眼中血絲遍布。
我是武將家出身,有的時候也替武將們不值,百戰死、十年歸,保衛的竟是這樣蠅營狗苟之輩。
這裡面確實有心懷不軌的,也確實有貪圖小利的。
但我一概不管,我命管家叫來全府奴僕,又從軍中調來二十四將士。
「每人二百軍棍,各處掌事去邊上數著。」
將士手中棍可不比衙門裡的花活兒,棍棍見血,聲聲撕肉。
我便在這裡同全府的人一起看著。
打至一半,有掌事跪地回道:「側妃,死了三個。」
我冷眉寒眼望向他:「崔掌事,我說的是打二百棍,即便是死了,也要挨完。」
直待二百軍棍打完,院裡已血流成河,爛肉一片。
下人們嚇得不敢言聲。
我站於抱廈,百蝶穿花的蘇繡鞋穩穩踩上那陰黑的血:「我初來乍到,總有不知道我是何等樣的,難免自己給自己松泛了些,今次也算給大家一個敲打,在這裡做事,還是管好自己的舌頭,你們若是管不好,本側妃可以代勞啊,這次打的還是本人,再有去外頭言三語四者,家人與本人同罪,你們想讓自己的家人也試試鳏寡孤獨的,盡管去嚼舌根,我倒看看是我的板子硬!還是你的舌頭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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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亡羊補牢,並未對邊關危機有何改善。
因西面亂了起來,邊邊角角一些地方也有些不安定,南國本就根基不牢,稍有不穩便會招致四面八方的鉗擊。
鎮北侯、護國將軍,盡皆披甲上陣。
平西軍也在準備著「美後安國」後的第十四次西徵。
蕭錦侯著甲胄,血紅披風,深深磕了三個頭,接過帥印,戴上老王爺的鐵面具,領著虎狼之軍,錚錚鐵蹄策西而去。
為了不至被人發現是替身,大管家緊隨其右。
王府隻剩下我與老王爺,我嚴守府門,整日親自把著老王爺的院子,半步不曾離開。
外頭人見不到蕭錦侯,隻說王爺徵戰而去,我空閨寂寞,扣著男妾日夜廝磨,甚是淫賤,然我關上府門,一概不聽不問。
這場仗打了大半年,軍情密報日夜不斷遞入王府。
西面的情況非常不好,西賊不相信一個六十歲老者還能有何鐵血風姿,挑釁之至。
但蕭錦侯,向世人證明了鐵面王的威力依舊。
他將西面徹底血洗,統一了被侵佔的各郡,一路殺伐到那些不老實的邊陲小國。
叩城不開,便屠城,頗有當年老王爺的嗜血風範。
老王爺看著戰報,仰頭望著即將黎明的天。
嘆息道:「若無錦侯則西南亂,若無福禎,則南國亂——他們,果真是美後的後代。」
我伴在他身邊,拿他當年賞我的雪狐披風,密密麻麻地裹著他。
什麼都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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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爺摸一摸我的頭發,輕聲道:「我今日多口了,你倒沉得住氣。」
我知道他說的是前年帝二十三女福禎帝姬,和親北國狼主最寵愛的第七個兒子,帝姬以一雙纖纖玉手,將草原攪和得大亂,牽絆住了北國,錯過了這次聯合攻南的好時機。
若無帝姬,隻怕南國此次危在旦夕。
即便朝中良將頗多,但南國安穩不過三十年,根基甚是薄弱,何堪聯手一擊?
南國黍稻糧產皆在西面,蕭錦侯這一仗真的不好打,若無鐵一般的意志,隻怕已然被這塌天壓力生生擠碎。
我學著蕭錦侯的樣子,坐在老王爺腳邊,將頭放在他膝蓋上,認真道:「福妗不管他們是誰的後代。隻知道帝姬、蕭公子和王爺是護國之柱就夠了。」
他動容,又摸了摸我的頭。
許久,我突然道:「若蕭公子回來,福妗會和他好好相處的。」
老王爺挑了挑眉:「你們不是互相看不上麼?」
我看著他的眼睛,他身後有即將到來的黎明,那些薄光將我們包裹,我真誠許諾:「福妗頭上的天,是他們在撐著,我會像忠誠王爺一樣,忠誠他們每一個人。」
老王爺隻是笑,笑得解脫,笑得欣慰。
又是一個雪夜,蕭錦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