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聞亭麗對艾菲琳的攝影棚相當滿意,誰知羅便臣一開口就是天價,租期三個月,租金是三萬大洋,另需交一萬大洋的押金。倘若拍攝期間造成任何損耗,需按市價賠償。
譚貴望倒抽一口氣:“這價錢都夠重新搭一個攝影棚了。”
那洋人得意洋洋地說:“沒辦法,誰叫貴公司急著借場地拍片呢,目前本地隻有兩家有空檔,另一家興發想必也聯絡過你們了,他們那條件……
嘖嘖,總之,我們艾菲琳攝影棚是本地最good的一間,就連本地某些正規的電影公司都沒有這條件,你們絕不會虧的。”
這些話,句句戳中秀峰的軟肋,可她們再急,也沒道理被人當作肥羊來宰,譚貴望還要與這洋人討價還價,聞亭麗卻笑吟吟將自己的名片放到桌上。
“羅便臣先生,請將我的名片轉交給你們老板小菲利普先生,同時轉告他一句話:租金,我們一個子兒都不會付,不過等到電影上映,秀峰可以考慮將一成票房收入分給貴公司。
當然,前提是雙方合作愉快,若是中途發生龃龉,秀峰隨時會終止與貴公司的合作。”
羅便臣瞠目結舌:“這簡直是痴心妄想,我們小菲利普先生絕不會同意你的要求的。”
聞亭麗卻不再同他啰嗦,起身瀟灑而去,回去後,曹仁秀和田靈氣呼呼將剛才的事說給玉佩玲等人聽。
大家紛紛幫著出主意,黃遠山卻隻問聞亭麗一句話:“到底行不行?”
聞亭麗莞爾:“行的,等著瞧吧。”
兩天後,艾菲琳的老板小菲利普果然主動約聞亭麗去半島酒店喝咖啡。
小菲利普年約四十,典型的英國人長相,經過兩日的冷卻,他的態度分明已經軟化。
但面上還是冷冰冰的,一坐下來就用如鷹隼般的目光看著聞亭麗:“我也見過不少電影明星,別人都不像閣下這般精明,聞小姐真不考慮轉行專門做生意嗎?”
聞亭麗莞爾:“我就當菲利普先生這話是在誇獎我。”
小菲利普慢條斯理喝口咖啡:“你們中國人有句話:此一時,彼一時。香港不是上海,秀峰更不是上海的那個秀峰了。聞小姐,你提出的條件如此苛刻,沒有哪家公司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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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亭麗神情悠然:“可我們中國人還有一句俗話:腹中有糧,心中不慌。秀峰雖是被迫遷來香港,但實力並未折損,黃遠山導演、玉佩玲小姐、月照雲女士,以及我聞亭麗,隨便哪一位都可以獨當一面,最可貴的是我們始終團結在一起,這就是秀峰「腹中的糧」,那日菲利普先生主動聯系我們,不正代表您十分認可秀峰的影響力嗎?”
菲利普哂笑:“我算是明白,聞小姐態度為何如此強硬,就因為我們艾菲琳是主動聯系的那一方,所以你料定我會先低頭?”
聞亭麗語氣誠懇:“合作貴乎坦誠,從來沒有輸贏一說。我隻是很確信一點,不管誰跟我們秀峰合作,都會收獲至多。
因為秀峰成立至今,從未在票房和口碑上打過敗仗,並且非常擅長與時俱進,這一點不隻貴公司知道,本地其他電影公司也很清楚。”
可是說實話,秀峰比起黃金和華美那樣的大公司,還差得遠呢。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黃金遷來了,也未必能在香港打開市場,說不定水土不服,聞小姐最好不要拿些空頭支票來跟人談條件,萬一票房慘淡呢?我豈不是一個子兒都賺不到?還是實際一點吧,不要淨提一些讓人發笑的要求。”
聞亭麗但笑不語。
菲利普一拳仿佛打在棉花上,一時也沒話講,等了片刻,眼看聞亭麗仍是紋絲不動,隻好板著臉說:“看來沒什麼好談的了,再見。”
可是才過三天,艾菲琳那邊就給聞亭麗這邊打電話:“聞小姐,菲利普先生答應你的條件了。若您方便,請明天一早來我們公司籤約,一切按照聞小姐所說的來辦。”
滿屋歡呼。
聞亭麗拍著胸脯笑道:“繃了這些日子,總算敲定了一件大事,今晚大家放松放松,我去買飲料。”
其實她想趁便在外頭給陸公館打電話,她到香港都十多天了,陸世澄還是消息全無。
最令她不安的是,昨夜她做了一個頂奇怪的夢,夢裡她站在大生藥廠的門口,明知道陸世澄就在辦公室裡等她,可是走來走去,就是找不見他那間辦公室,最後她急得直喊:“陸世澄——”
驚醒時是半夜時分,她坐在黑漆漆的夜裡直喘氣,心房處空蕩蕩的,仿佛憑空缺了一大塊。之後她再也沒能睡著,暗想,今天無論如何要跟陸世澄聯絡上。
譚貴望和曹仁秀怕東西太重,忙跟聞亭麗出來,路上,譚貴望興奮地問聞亭麗:“聞老板,你早料到艾菲琳的老板會同意我們的條件?”
“從你專業人士的角度來看,艾菲琳那間攝影棚條件好不好?”
“當然好啊,好得無可挑剔。”
“這樣好的條件,卻有整整三個月的空檔期,說明什麼?”
“他們的攝影棚並不像他們自己說的那樣受歡迎?”
聞亭麗笑笑:“本地的小型電影公司無法接受小菲利普的開價,小菲利普也看不上這些電影公司的影響力,雙方處於膠著狀態,機器越放越不值錢,每年還得請人來維護保養,到頭來損失最大的還是小菲利普。
好不容易有新的電影公司南下,還是秀峰這樣有一定口碑的電影公司,你猜他還坐得住嗎?一旦他主動聯系我們,氣勢上就已經輸了三成。”
譚貴望氣笑道:“我說呢,虧他還那樣傲慢,尤其是他手底下那個羅便臣,話裡話外都是一副沒聽說過秀峰的語氣,搞得我和小曹都快沒自信了。”
“做生意的為了逐利,往往不肯泄露心中的真實想法,這也無可厚非,不過——”
聞亭麗揚了揚秀眉,“隻要我們自己認可自己的實力,話語權便始終在我們自己手上。倘若明明是珍珠,被別人打壓幾句,就把自己當作塑料珠子賤賣,那才是人間慘劇呢。”
曹仁秀和譚貴望心服口服。
買完東西,聞亭麗在路邊找了間電話局給陸公館打電話,依然沒有人接,打給鄺志林的寓所,也無人應聲,回去的時候小曹和譚貴望嘰裡呱啦講個不停,聞亭麗一路隻是沉默。
進屋後,曹仁秀大喊:“我們回來啦,聞老板買了好些菜,今晚有魚和排骨吃了。”
可是眾人並沒有歡天喜地迎上來,個個臉色都極不對勁,就連平時最愛說笑的高筱文都很沉默。
聞亭麗敏銳地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氣息,一眼瞥見月照雲悄悄在那邊藏什麼東西,忙衝上去搶下來。
那是一份報紙,聞亭麗盯著上面的標題,半天都沒動靜。
“怎麼了?”譚貴望和曹仁秀走到聞亭麗身後,一望之下,頓覺眼前一黑。
【昨夜大生藥廠發生火災,商界巨子陸世澄葬身火海。】
兩人驚恐萬分,一目十行往下看。
“昨夜,陸家名下大生藥廠突然發生爆炸,現場火勢兇猛,足足三個小時才撲滅,事後於現場找到十幾名名男子屍骸,其中一位正是南洋鴻業的陸小公子陸世澄先生,據案發時的目擊者聲稱,事發時曾看到陸世澄與那位前一陣被逐出家門的陸三爺爭執。
故此推測另一具屍首很可能是陸克儉,屍首上的翡翠首飾殘跡亦證明了這一點。至於剩下的十餘名遇害者,正是日本軍方的人——”
“起火原因仍在調查中,陸公子愛國心切,大生藥廠由他一手創辦,抗戰爆發後,該廠已陸續為前線送去無數箱急救藥品,日方對其早已虎視眈眈。
如今遷移工作尚未完成,陸公子便慘遭橫禍,這分明是一場謀劃已久的陰謀。本報痛惜不已,扼腕不已,嗚呼哀哉!”
短短一篇頭條新聞,字字誅心。曹仁秀生怕聞亭麗倒下,惶然扶住她的胳膊。
不料聞亭麗一臉輕松推開曹仁秀的手,笑著說:“假的,別信,這種假新聞一年到頭不知有多少,我都看煩了,真是討厭。”
所有人都用擔憂的目光望著她,月照雲抹了下眼圈,上前扶住聞亭麗,聞亭麗抽出自己的胳膊:“好好地扶我做什麼?月姐,連你也把這樣的假新聞當真?”
她臉上堆滿笑容,隨手把買來的飯菜都堆在桌上,自顧自走到盥洗間去洗手。
黃遠山和丁小娥亦步亦趨跟著她,聞亭麗一臉莫名:“都說了那是假新聞,我才給陸公館打過電話,陸世澄已經在來香港的路上了。”
她不容分說把房門關上,可是緊接著,裡面就傳來「嘭」的一聲悶響。
小桃子仿佛有預感,跑到門前拍打房門:“姐姐。”
眾人慌忙把門踹開,就見聞亭麗倒在水池邊,幾個人七手八腳把她抬出來。剛好附近有家私人診所,高筱文連拖帶拽把大夫請到家裡。
晚間,聞亭麗終於蘇醒,醒來後對著天花板發了一陣呆,就要掀被下床,黃遠山嚇得忙按住她:“去做什麼?大夫說你需要休息。”
“我沒事。”聞亭麗看著黃遠山, “不但我沒事,陸世澄也會沒事的,我認識陸世澄這麼久,從來沒看他不守信用。他一定會來找我的,黃姐,你相信我。”
黃遠山喉嚨直發緊,忙別過頭去擦眼淚,她沒敢告訴聞亭麗,不隻《民樂晚報》刊登了陸世澄遇害的消息,《滬江報》、《大申早報》,甚至本地的《華商報》等權威報紙都陸續證實了這一消息。
《滬江報》上面甚至刊登了火災現場的物品照片,有塊手表已經燒得不成樣子了。
可從那燒剩的金屬圈形狀來看,還是能認出是陸世澄常戴的那塊,那是很獨特的款式,她跟陸世澄也算打過多次交道,這一點她敢確定。
最可怕的是,就在剛才,董沁芳打來電話說,陸老太爺好像因為受打擊太嚴重,已經一病不起,這消息目前還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但報上很快會刊登相關新聞。
她不敢想象,聞亭麗究竟要花多久時間才肯面對現實,接下來幾日,沒有人敢在聞亭麗面前提這件事,聞亭麗自己也絕口不提,她甚至不肯再接觸報紙。
表面上,她跟平常沒什麼兩樣,一大早就如約去找菲利普籤合同,回來後便跟月照雲討論《雁南歸》的劇本創作事項,下午又跟高筱文去跟本地幾個百貨公司的股東打麻將、學粵語、交朋友,席上妙語連珠,幾位太太都對她一見如故。
晚上回來後,她又陪小桃子講故事。
她是那樣忙,忙到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忙到誰跟她說話都沒空聽。
有時候卻睡得過分的早,不到八點就躲到房裡睡大覺去了,不管誰敲門都叫不醒。
沒人可以勸她,因為她是那樣鎮定自若。不發泄,不傾訴,所有的情緒都被她自己嚴嚴實實捂住了。
沒兩天,菲利普那邊準備好了,秀峰這邊便帶人正式進棚補拍《抗爭》,這下子,聞亭麗更有理由忙了,就這樣過了一個禮拜,這天中午,菲利普那個叫羅便臣的經理突然跑進來說:“聞小姐,上海有人來找你。”
聞亭麗霍地起身,一不小心就踹翻了腳下的凳子。
“是一位很體面的先生,他在會客室等你。”眼前哪裡還有聞亭麗的影子。
她以旋風般的速度跑到會客室,進去一看,臉上的驚喜之色瞬間凝固了。